《催椒柏》 序 「姚盛你个小崽子,还不快给老子滚过来,谁给你的雄心豹子胆,居然又偷偷带皇子逃课──」 「小公子快停下来!」 被家中大批侍卫追着跑,姚盛不仅不怵,还挤眉弄眼,左蹦右跳,挑衅了亲爹一番,神态飞扬骄纵,「我要停下来,你肯定不会放过我,谁停谁就是傻子。」 姚方源身上还套着厚重官袍,外罩纱衣以金丝绣纹,麒麟探头栩栩如生,却是华而不实,禁不起他施展手脚,碍得他只能抓着长枪在原地重重踱步,气得满脸狰狞。 用上内劲,他遥遥怒斥:「姚盛你想去找你母妃讨救兵,也要看看你今天能不能顺利出我承王府!」 身为武官,统领千军万马的当朝唯一异姓王,姚方源积威甚重,一但动怒,便是凛凛气势磅礡而出,极为逼人,那怕是军中其他将帅同样对他毕恭毕敬──这份威势却独独震不住小儿子与媳妇。 尤其是承王妃,烟雨之乡出身的温婉病美人,娇艳不堪风浪,但凡她垂泪求情,他是兵败如山倒,一点办法都没有,只能妥协。 今日,他好不容易逮到媳妇到郊外天明寺上香的机会,能和姚盛这平时总爱找亲娘当靠山的浑球算帐,怎么可能轻易罢休? 将亲爹的怒吼拋在背后,姚盛甩开膀子一路狂奔,即便身前有侍卫阻拦,依旧不闪不避,朗声吼道:「各位大哥,行行好,给我借个道。」 「小公子您、您别过来呀!」 眼瞧目标接近自己,侍卫非但不喜,甚至惶恐地软了手脚,扑通摔倒在地。 姚盛虽不过是个半大小子,再有天赋也是骨肉未丰,比不上训练有素的府兵精壮。可异姓王嫡亲小公子,世子爷宠爱幼弟的身分,还是足够唬人。侍卫们追人不过摆摆花架子,姚盛要撞上来,他们是护着捧着,深怕把人伤了,根本拦不住。 果然,这外强中乾的包围,很快就被横衝直撞的小公子弄散,逮到了破口逃出姚府,如鱼入海,转瞬匯入人群,再难辨踪影。 离了承王府,姚盛揉了揉耳廓,老父亲震耳欲聋的咆哮犹有馀威,他却突兀地缓下脚步,在明知身后仍有府兵追捕的情况下,不紧不慢朝着城外走去,姿态悠然。 途中,他见有岔路能到市场,还先拐道前往,打算添置些零嘴,半点不像去讨救兵,更似踏青出游,愜意地准备行装。 「姚公子,您这是要出远门?」 姚盛在这集市也是老熟人了,摊贩们虽知他是贵人,可他从来不摆架子,毫无权贵子弟的紈裤气息,便笑嘻嘻地主动搭话。 丝毫不讲究所谓的家丑不可外扬,姚盛在他人错愕的目光下,将自己被王爷追赶的事抖了出来,还长吁短叹一番:「要是不找到我娘,我怕是回不去王府了。」 百姓们能调笑小公子,可事关承王爷,他们是半点不敢多嘴,一个个没了声,面露忐忑,让姚盛大感无趣,晃晃悠悠又离了集市。 「真是无聊。」大摇大摆走着,姚盛脸上盈笑,幽黑眼眸深处却无情无绪,没了与人交谈的兴致,专挑起小路走。 便在此时,一道极细极弱,带着颤抖的闷哼声,似有似无地从小巷内溜出,勾得姚盛脚步一转,不自禁朝着偏僻角落而去。 「是谁呀?」往常,姚盛一晒出承王府小公子的名头,即便是皇子也会让他几分,这也造就他天不怕地不怕,明知前方有异,也闷头前行的莽夫行径。 在他的预想里,这小巷内能发生的事,不吝是混混欺侮人,又或是谁家倒楣孩子犯错,让人拖进里头一顿闷棍。 却不想,当他站到巷口,探头探脑向里头看,会直接对上一双分明青涩,却蕴含凛冽杀意的桃花眼眸。 逼仄脏乱的小径内,地上七横八竖倒着好几个成年壮汉。唯一清醒着,漠然肃立的竟是一身形单薄,瘦可见骨的少年郎。 朗朗日光下,这巷弄却若井底之处,阴冷潮湿,仅得一缕光采,斜落在少年周身,将他浑身斑斑血痕照得清晰,包含他绽满血花的曳地白色长袍,诡异地透出几分无关性别的艷丽。 少年稻草般的乌发杂乱,散落于肩背,那怕他正脸对向姚盛,也叫人看不清面目,只一对瞳眸闪烁精光,恰如黑夜中灼灼燃起的烛火,弱小又刺目,突兀得很,又入目难忘。 「滚,到角落去。」 尚未变声完全的少年音沙哑乾涩,分明毫无震慑力,在这一刻,却吓得姚盛这位小祖宗猛地后退几步,当真乖巧地缩进隐蔽之处,除却呼吸的浅浅起伏,一动不动。 不一会,远处忽地响起纷沓脚步声,不紧不慢,全堵在巷口。 姚盛鼓起胆子,小心翼翼在阴影下冒了个头,眼珠子抵在缝隙边,极目往外瞧,便见一名与少年三分相似的青年,领着四、五名随从,冷眼望着他,说道:「小弟,爹让我找你回去。」 语罢,他像瞎了眼,看不见小弟的狼狈,逕自带着人走了,没有打算帮把手,不见分毫对家人的关切。 似乎对这情况习以为常,少年平静无比,枯枝般细弱的手指扯起仍在滴血的衣袍,淡然地带着满身伤离去。 啪噠、啪噠。良久,跫音尽散,空气中悄然涌起一股潮意,似乎要下雨了,姚盛才跌跌撞撞跑了出来。 他素来洁净华美的锦缎布鞋,不知何时染上了泥沙与血水,灌进小巷的风捲起沉淀已久的血腥味,腥臭黏腻,衝进大少爷的呼吸中,呛得他乾呕不止,一贯漫不经心的神色终于有了恐惧。 细雨濛濛降下,丝丝拍在姚盛还未长开,已可见未来英俊异常的脸庞上,带来了凉意,也唤回了他暂时隐匿的理智。后知后觉的,他瘫软在地,面对一地不知是否还有生息的躯体又哭又笑,恍若癲狂。 ──没人知道,他穿越而来,寄託于婴儿之身,浑浑噩噩地长了十馀年,心神却留在了前世,总以为他早死在当年的车祸中,现今的一切不过是曇花一现的梦境。 所以他沉溺于父母的宠爱,在庇荫下混吃混玩,对什么都不屑一顾,于皇宫中横走无畏,心比天高。 今日,他却在这既生又死的场景中,找回了生的实感,与这时代对于死的潦草看待,真正成为了姚盛。 借春(一) 盛德四十一年,周国迎来了百年来最漫长的风雪,一连三个月,日日夜夜寒风不止。 大年初一,新年甫始,合该是春暖花开,万物欣荣的欢庆时节,周国全境却是天寒地冻,霜雪覆地,入目一片苍茫,生气湮灭无踪。 首都长封郊外,离进城还差上几里,一间酒楼独自矗立,里头支着好几口铁炉大火烹煮,滚滚暖意从未严实拉拢的布帘溢出,吸引着路过旅人禁不住踏入其中,生意极好。 午后,用餐人群散去不久,店小二才囫圇吞下几块酥饼,忽感一阵冷风刺骨,原是一名男子披着满身银雪掀帘而入,「来人,老闆在吗?」 「来了来了。」店小二随手抖落身上的食物碎屑,大声招呼,「公子要什么?」 来人进店也不找位坐,就立在门边,急切地说:「这天实在太冷,随意给我包点路上方便吃的,再来几斤牛肉乾,和暖身子的热酒,多点无所谓。」 「哎!」店小二应下,眼珠子一转,快速透过帘子若隐若现的缝隙,朝外头扫过几眼。 只见酒楼外,整齐列着两架马车,周边三三两两站着几人,与进屋的男子一般,皆是裹着藏青色斗篷,雪帽一戴,帽沿直接盖到鼻樑,看不清面目的高大身影。 正值年节,近几日酒楼迎来的客人,若非行色匆匆,赶着回乡的游子,便是携带大量货品,想趁长封城新年花街庆典,大赚一笔的商人。 似男子这般人数眾多的车队,这段时间只多不少,店小二并不在意,大略点了车边人头,按可见人数再添点分量,就给后头报了个数。 厨房大厨知晓这几日客人赶路居多,不必人催,很快就把食物包妥送出,让店小二给男子送去。 「客官,东西好了……」店小二笑脸盈盈迎了过去,先前离得远,他还没多大感受,站到男子身边,才惊觉这客人身量实在惊人,他必须高高昂起头,才能看见对方爬满鬍鬚的下頷。 「多谢。」将早备好的银两递给店小二,男人行事俐落,拿起食物颠了颠分量,真足够,便拎起纸包,头也不回离了店。 店小二在酒楼工作已经好几年,见过的人不少,那怕有外邦血统,也难遇男子那傲视群雄的身高,难免感慨,在原地多待了一会。 却不想,下一瞬,又有一名浑身斗篷包裹,连一丝肌肤都不漏的男子闯了进来,两人差点直面撞上。 「对不住、对不住。」 店小二赶紧退开几步,正要招呼,就听男子沉声说道:「我刚瞧有一对人马离开,人数与我家车队差不多,你给我备上与他一般的食物,要快。」 差不多?店小二没能解释方才那位客官并没仔细交代分量,不过是他粗略估算,就被那人隐约透露的阴鬱气息一慑,三步併两步逃离开来,只想赶紧把人打发了,「马上、马上。」 糊里糊涂将东西递给男子,店小二直到对方离开,彻底没了踪影,仍心有馀悸。 过些日子便是花街庆典,他连几日冷眼旁观,这大大小小车队入城,当真是什么人都有,也不知道会不会闹出事? 店小二如此暗忖,方才离开,身高傲人的男子从马车驾驶位退开,将韁绳交由手下,拽着食物鑽进车厢,也与端坐主位,长相精緻的俊俏男人提起这事。 「小萧,听说过几日便是花街庆典,有很多商队入城,咱们混在里头,肯定不招眼。」 似乎对男子说的话不感兴趣,男人从油纸包里挑出块牛肉乾,慢条斯理地吃着,「长封不比边关自在,等进了城,暘哥你可得收敛一点,免得让人拿住毛病发作。」 「知道了。」明暘生得人高马大,面上还有杂乱虯髯,貌似能止婴孩夜啼的凶狠模样,笑起来却是傻呼呼的,眼神剔透灿亮,「到了长封,我是不是就不能叫你小萧,得喊你江大人还是将军大人?」 「倒不必如此。不过当着外人的面,哥尽量别出声。」江萧笙笑道,眼中却没多少笑意,甚至隐含嘲意,「我这趟进城估计没好事,你要表现出在我这边很是熟稔,指不定会招惹上麻烦。」 江萧笙亲爹是已故巡南大将军江流川,有一正妻赵氏,除外并无其他妾室,两人琴瑟和鸣,在长封曾经是人人称羡的神仙眷侣。 偏偏江流川在边关泽水城中了暗算,饮下意图篡位的部属送来的春药酒水,虽及时逃出对方安排的院落,仅存理智却不足以支持他抵达安全的地儿。 浑身热烫,江流川理智让欲望吞噬,全凭本能闯进一处农村小院。也是恰巧,那屋只住着一貌美孤女,根本档不住大将军,如此一夜荒唐,便有了江萧笙。 按理,这事除了那部属,谁都无辜,尤其平白让人闯进屋欺负的女人,更是飞来横祸。可事后人们谈起这桩丑事,比起颇有名望的将军犯错,更多人寧愿相信是孤女心怀不轨,刻意勾引贵人。 毕竟是自家大人犯错,将军府收拾烂摊子的军师有意偏袒,心知流言四起,却只轻描淡写地澄清一回,遂不再理会,任由忌妒孤女攀上将军的邻里碎嘴胡说,指着她的脊梁骨詆毁,嘲讽她贪慕大将军,连爬床的下作手段都使上。 待江流川意识到不对,谣言早深入人心,孤女与江簫笙已然名声狼藉,出入遭人指指点点。 事已至此,他只得去信一封,央求被蒙在鼓里的赵氏,能替他安排江簫笙母子去处,来日他回城,再道歉请罪。 长封这头,赵氏知晓一切事发经过,再不甘,也只能吞下这笔烂帐,认下两人的存在。 谁知那孤女烈性,看出江家人对他们母子的排斥,死活不愿意住进江家,楞是扛住了流言蜚语的骚扰,与江簫笙定居于泽水城,双方才相安无事十馀年,不至于彻底撕破脸面。 「你说的麻烦……是说你爹那边的人?」 明暘叹了口气,「这你可放心,你哥现在也是有身分的人,虽然比不上你是个大将军,在军里好歹也混成了小将军,有名有姓的,不至于碰到谁都怕。」 说着,他越想越不得劲,冷哼一声:「你嫡母自詡清高,最后还不是走了关係,才把你哥拱上三甲,塞进翰林院,当个名不符实的编修。反正跟你比不得,有什么好顾忌的?」 江簫笙十一岁那年,孤女久病不癒,白日午梦中断了气。那时年少的江簫笙刚处理完丧事,江家就找上门,压着反抗的他上马车,一刻不歇回了长封。 明暘老家就在孤女院落隔壁,两家人十分亲密,当年孤女出了丑事,人人避之唯恐不及,只有他家一点没变,照常热络来往。 他与江簫笙一起长大,早已情同手足。撞上对方被江家人强制带走,他还嚎哭着追车,闷闷不乐好一段时间,成天缠着娘亲问,弟弟什么时候回来。 「你弟弟去将军府过好日子了,我们要是去找他,反倒是害了他。」 他娘见他难缠,实在摆脱不了,才乾巴巴地挤出这么一句。话里话外,全是让他打消寻人念头,江簫笙到长封当将军府少爷了,他们该开心才是。 时光晃眼,五年转瞬即逝。故人再相逢,却是在泽水城军营之中,两人都是最底层的小兵,曾经活泼皮实的江簫笙骨瘦如柴,肌肤上大小疤痕纵横密布,眼神阴鬱冰凉,行事举止端方克制,彻底没了年少的天真烂漫。 从前爬树掏鸟窝,搅泥巴挖虫钓鱼的浑小子,进了人人艷羡的将军府,没有锦衣玉食供着便罢,还成了客气讲究,浑身没一处好皮的骷髏模样,明暘是怎么也不能接受。 无奈从前什么都会跟他分享,在村子里横行霸道的弟弟,这些年竟成了个闷性子,但凡关于江家的一概不提,嘴撬都撬不开,愁得他不行。 所幸,江流川在江簫笙回江家的第二年,便亡于沙场。偌大江府,只靠娘家老爷为翰林院学士的赵氏苦苦撑着,看似表面风光,实则人心涣散──只要给足银两,总有胆大的乐意往外倒消息。 一次两次,明暘断断续续托人打探,才把江簫笙这些年的经歷,零碎拼凑出了个大概。 事隔多年,明暘想起当年查到的那些事,愤怒依旧,厌恶情绪不曾随光阴磨损半分,「他们当初怎么对你的,我可都查清楚了,要是他们敢来找你麻烦,我拚了命也会替你讨一个公道。」 原来,江簫笙进了将军府,全府上下都知道主子们不待见他,不仅暗地下绊子让江流川厌弃他,连赵氏的几名孩子,也时不时找人教训这名破坏爹娘感情的罪人。 这情况,待江流川战死,更是变本加厉,江家人几乎将负面情绪全发洩在他身上,将人往死里逼,毫不留情。 也是江簫笙自个争气,为了逃出江府,自愿充军,从基层一步一步往上爬,而今离他父亲成就仅有一步之遥,是武将中最夺目灿亮的新星。 江簫笙似乎没料到明暘会提到江家,怔愣片刻,才道:「江家人如今能奈我何?我担心的,是那些皇子们想让我选边站。」 当今圣上景明帝登基五十馀载,足有八十高龄,那怕年少英明睿智,年迈躯体也限制了他的思绪,近些年来闹出不少糊涂事。 眼瞧景明帝情势不好,皇子们各个蠢蠢欲动,几次三番探访边境,试图与武将们打好关係。江簫笙也是其中一员,收过好几位皇子的橄欖枝。 明暘当时也陪在江簫笙身边,见过皇子们谦卑恭敬让,礼贤下士的模样,还当是贵人谦逊,特别看重边关将士。 他打小住在边关,加入军队,只管护好江簫笙,提起刀就衝第一个,根本没心思理会长封那些弯弯绕绕。 「可圣上不是早立了太子,还要争吗?」明暘对太子印象不深,就早年听说过是个天生早慧的神童。 除此之外,比起时不时探访边关的其他皇子,太子爷低调到几乎没有存在感。 江簫笙也没见过太子,但在军营里,听大帅提过几次,「太子殿下自然英明,可身体不好,无法例行上朝……且子嗣有碍。」 先不论体质问题,太子爷再是英明睿智,光难有后代这件事,就够他被贬下东宫之位。 朝堂之上,人人都知道太子迟早落马,皇帝又年迈经不住操劳,自然是动盪难安。 江簫笙虽不过是边关初出茅庐的将军,可皇位之争,武将支持至关重要,皇子们是一个都不肯放过,全都想纳入麾下。 明暘对朝堂之事一知半解,可儿时听说书先生讲多了,也知夺嫡之争多有凶险,行差踏错便是诛九族的大罪。 从龙之功明暘没兴趣,更不希望江簫笙参与其中,「也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能回泽水城。」 他们这趟进京,除了前阵子齐国冒犯边境,两人守城有功,须得面圣领赏。 更重要的,是上回打仗,敌军使出阴招,晚上派了死士想取江簫笙性命,虽未得逞,也重伤了他。 这伤势放在边关,军医的能耐仅仅让人好个大概,想仔细调养,还要倚仗宫中御医圣手开药,以免年纪轻轻便留下暗伤。 闻言,江簫笙摸了把缠满布条的胸口。 那晚,刀枪无情,死士的长剑只差毫厘便能洞穿他的胸膛,全凭他及时后退半步,才险险避开已入血肉的利刃再进心肺。 但躲过了致命一击,这次重伤仍然去了他半条命。为了这趟进京,他将养大半个月,出发前也不过刚能下床走动,脸色极差。 修长手指挑起窗帘,江簫笙向外望去,神色淡然,方才与兄长间话的亲暱褪去,又成了喜怒不形于色,被江府磨平性子的木头公子。 寒风如刃,刮过肌肤带来疼痛,江簫笙却像没有感觉,伸手捧回了一朵雪花,「……无论长短,总归我们不会留在这。」 「那就好。」明暘笑着应下。 谈话间,马伕狠狠抽了下鞭子,马儿齐声嘶鸣,车轮咕嚕加快转动,紧赶慢赶,车队总算在入夜宵禁前进了长封城。 借春(二) 江簫笙这趟进宫,该隆重,也不能隆重。 周国位处大陆最北端,南方接邻齐、魏、陈三国,大多时候四国相安无事,直到这几年齐国国力渐长,屡屡派兵试探,骚扰周国边境泽水城。 江簫笙身为泽水城守将,大战小乱不断,屡创胜绩,表现可谓出色,有如定海神针牢牢护住边境安危。 若要论功行赏,守将难得进京,景明帝本该对他大肆奖励。无奈齐国野心未绝,虽早有安排人手补强守卫,难保大将江簫笙离开泽水城的消息流出,他们会趁机作乱。 斟酌再三,皇帝只能低调将人召回,并嘱咐江簫笙轻装返京,千万别拖着一整队的亲卫军出行,好让他离开泽水的消息能晚点再散出去。 景明帝琢磨着,对待江萧笙一行,得重重的赏,却要轻松迎接,铺张宴会一概不能有,就连接风宴都是能省则省。 也算阴错阳差,这倒意外合了江簫笙意图低调,早日啟程返回泽水城的心思。 进宫那日,他换上没穿过几次的官袍,外罩滚毛边大氅,细緻地竖起发冠,领着明暘,跟在太监总管梁百身后,歛眉肃目拘谨而行。 走动间,他几次感受到前方投来的探究目光,隐晦又仔细,估计是梁百,遂当作一概不知,任由打量。 梁百拿捏分寸是高手,眼瞧江簫笙并不排斥他的视线,也不过分,上下扫了几眼,立即规矩地收回目光,心头暗忖:这江将军真是好样貌,不仅一对桃花眼生得灵动艷丽,那身肌肤尤其白净,比姑娘家还好看。 不若大多边疆将士,把自己折腾得又壮又黑。江簫笙儿时在江府伤了底子,怎么锻鍊就是不长肉,多年奋斗只勉强养出薄薄一层肌肉,长袍斗篷一套,那点子肉就全给布料遮掩,馀下修长单薄的身型轮廓,瞧不出武将的半分威慑力。 梁百若不是事先知晓江簫笙是泽水来的大将军,恐怕要以为这位是哪家贵公子,未经风雨富养而出。 思索间,御书房已在跟前,梁百在门边顿住脚步,侧身细语:「皇上今儿个下朝后有些头疼,两位大人说话轻点不无好处。」 「谢公公。」 循着梁百的提示,两人进屋后分外克制,磕头请安手脚极轻。 「爱卿们辛苦了,快起吧。」景明帝许是精神不振,浮肿的眼帘半垂,嗓音沙哑含糊,有气无力,「朕早听闻江家二郎乃少年英才,今日一见,果然名不虚传。」 江簫笙不敢轻易认下英才二字,谦让一番,才听景明帝提起他的伤势。 靠在椅子上,景明帝重重咳了几声,梁百见状,连忙捧着痰盂送到他嘴边,解了皇帝的不痛快,「江二呀,你这趟回京,千万得把身体养好了,朕可指望你继续立功建业,护我周国安寧。」 「定不辜负陛下期待。」话锋一转,江簫笙道:「幸得陛下恩典,前些年陛下赐给我的宅子,这段时间已经修整完毕,今晚便可入住。」 江府的打打闹闹瞒不过皇帝,未免将士在外打拼,还得担忧家宅不寧,江簫笙刚名声大振,景明帝就赏了他一座将军府,不至于他日回京,仍要与赵氏一脉相看两相厌。 「也好。」景明帝顺着话,又赏了不少东西下去,顺带点名平日给自己调身体的庄御医,亲自去替功臣养伤。 明暘牢记江簫笙的叮嘱,说话一个字两个字在蹦,坚决避免多说多错。景明帝与他说了会话,实在觉得无趣,索性打发两人离开。 应是乏了,他掐了掐眉心,手指乾瘪细瘦,尽是光阴痕跡,「说来,你们这时间来长封正好,恰好赶上花街庆典,去晃晃也不错,」 长封花街庆典是近几年才经皇帝批准,每年初二至初五,特意暂解宵禁,由官方大办的夜市。庆典标榜酬神祈丰年,有游戏也有美食,不分达官贵族,又或寻常百姓,都会上街同乐,可谓盛况空前。 梁百适时接话,「这花街庆典是姚大人办的,朝中不少大人去过,都夸一年办得比一年好,两位大人可千万别错过了。」 江簫笙注意到,提起姚大人,景明帝的神情温和不少,想来那位很得帝心,不能轻易得罪。 「那浑小子正事不干,也就小聪明稍微能见人。」景明帝嘴里是骂,明眼人都能看清,他老人家这是明贬暗褒,对姚大人操办的花街庆典特别满意。 又是几句家常间聊,梁百领了皇帝懒懒投来的眼神,主动出声,要带两人退出御书房。 江簫笙应了,躬身倒行三步,正要转身跟上梁百的脚步,便听阶梯之上,眼神混浊,暮色沉沉的帝王道:「朕忽然想起,前些日子,听江爱卿的外祖父提起过你,老人家在新年讲求就是团圆二字,你们祖孙有时间多走动走动,也不算坏事。」 外祖父? 江簫笙亲娘一脉早死透了,这所谓的外祖父,自然是指嫡母赵氏的亲爹,文官一派的中流砥柱,翰林学士赵义德。 在江簫笙的记忆中,他受困于江府的几年时间,赵义德拜访过几回,他都因为身分尷尬,连厅堂都进不得,只能在门外远远行礼问安。 那屈指可数的会面中,江簫笙很肯定,赵义德对他连话都懒得说,随意摆手,就要婢女拉他离开,未曾正眼关注。 祖孙情?他还真不知道他与赵义德有那玩意儿。 江簫笙心头怀疑,到底不敢质疑皇帝,只能低着头,恭顺答应,才踩着明暘的脚步,匆匆退离景明帝的视线。 帝心难测,他没打算在长封久待,自是不愿沾染是非,对能引起皇帝注目的人事物,是能避则避,以保脱身顺利。 头一个,当是景明帝讚不绝口的姚大人。 江簫笙不加犹豫,在梁百退回屋子前,捏了个小金叶子往他袖口塞过去,「公公,那位姚大人是……」 梁百接过,摸了摸躺在手心的金子,还挺沉的,立刻笑瞇眼道:「仔细说来,姚大人与大人还有点关係,他是承王爷的二儿子。」 承王姚方源能从眾多官员中脱颖而出,成为当朝唯一异姓王,除却与景明帝感情甚篤,扶持当时还是皇子的帝王上位,最大的功绩,便是开拓疆土,率领亲兵铁狼军从周边国家啃下了好几座城池。 其中一座,便是江簫笙驻守的泽水城。 身在边疆,天天喊打喊杀,江簫笙与明暘所知关于长封的消息多半零碎,却绝不可能不认识姚方源,周国的第一神将。 江簫笙对姚盛有点印象,在他加入军队前,听说那人身为太子伴读,天天诱拐皇子们跟着逃学,性格极野,不若父亲与兄长的成熟稳重。 不料事过境迁,长封贵人们当作笑话,暗暗嘲讽的二流子弟,竟成了天子倚重的近臣? 梁百何许人也,一眼看穿明暘面上闪逝的诧异,细声说道:「姚大人于商道极有天赋,陛下甚为看重,点中拔升为锦衣卫指挥使。」 景明帝在位年载惊人,一朝天子一朝臣,贵冑世家久未清算,早盘根错节。为了安抚他们,他特意收了不少勛贵后代入锦衣卫,予以虚衔。 据传,景明帝见姚盛天资聪颖,本想送他进科举,以正途入三省六部。无奈他文不成武不就,策论诗文一概不通,什么都只会点皮毛。真要参加考试,头一关就会被刷下来,只能暂且替他安上寄禄官身,并无实权,全凭天子宠爱行事。 江簫笙沉吟片刻,又问:「我记得承王府世子爷前一阵子也受了重伤,回长封养病?」 梁百頷首,「是,承王爷亲自领着铁狼军换防,补了世子爷的位置。」 姚方源长年驻守边关,与妻子分居两地,子息不丰,膝下不过二子一女。 姚盛是他老来得子,四十好几才有的意外,自然宠得很。于此之前,姚方源全副心血都在长子姚瓚身上,管教森严,寄予厚望。 幸而不负期待,姚瓚自小便展露出眾的军事天赋,行事进退有度,战功彪炳,如父亲一般深受帝王宠信。 「竟然是老王爷亲自领兵……」江簫笙咋舌。 姚方源已届六十高龄,虽有将军之名,实则早将亲兵指挥权交付长子,平时与王妃躲在别庄悠然度日,不爱理会朝堂杂事。 这次,姚瓚回城养伤,居然需要请老王爷出山坐镇,难道是边关出了大事? 寒毛乍起,江簫笙越想越不对,差点就要衝回御书房,向陛下稟报返城决心,却被梁百一把拉住。 「大人别急,边疆并无大碍。」梁百面白无鬚,嗓音纤细。他俯身靠近江簫笙,掩嘴低语,语调是惯常諂媚皇帝的黏腻起伏,「这消息大人隔几日也会听到,我跟大人透个口风倒也无妨。」 江簫笙低眸,掩住情绪,听梁百继续说道:「魏、齐两国素有恩怨,听姚世子爷稟报,魏国边境突有异动,军队渐往齐国边境方向聚拢,怕是要动真格了,这才请了老王爷出山,压阵安人心。」 魏国先帝重文轻武,在位时期屡遭齐国犯境,几次大败,选择送出四皇子为质。几年过去,新帝登基,英明善任,气象焕然一新,终于有能耐清算过往丧权辱国的阴霾,便高举迎回皇子的旗帜,发兵齐国。 无奈周国遭逢天灾、皇子争斗愈演愈烈,内忧隐而未暴,碰上他国交战,要想混水摸鱼捞点好处,是心有馀而力不足。 江簫笙道:「边关异动,人心惶惶,有承王爷威名在外,排兵佈阵的本事出神入化,陛下当可安心。」 老王爷虽不能率领军队衝锋陷阵,可武将们对他多有推崇,若真有突发事故,需要调兵遣将,论经验,论能耐,绝对是当朝第一人选。 梁百连连点头,说:「陛下也是这个意思,魏、齐两国交战,虽与我大周无关,可世事难免有万一,老王爷见多识广,最是明白如何应付眼下情况。」 语落,梁百才要与两人道别,就见一名内宦提着袍子,踩着碎步小跑而来。 没有面对江簫笙的温和,梁百沉下脸,微微昂首,凸起的颧骨雕出几分苛薄,「慌慌张张成什么样,要是衝撞了陛下,你几个头都不够斩。」 内宦这才慢了下来,羞窘说道:「是姚大人来了。」 当即换了一副面孔,梁百拋下江簫笙,扭头跑进御书房,隐约可闻他的尖细嗓音热切喊着,「陛下,是姚指挥使来了。」 正值午后,日光斜落,江簫笙立于廊下,人晒得有点恍惚,眼角馀光忽而闯入一名剑眉星目,身材精实的英俊男子,正是姚盛。 皇宫遍佈雕花梁柱,阳光投入其间,被割裂成块块阴影洒落一地,姚盛大步流星,踩着那些斑驳痕跡,神态飞扬而来。 不同于大多官员,穿着保守端庄,姚盛于官服外裹了一件袍底缀着艳丽红花的斗篷,那般顏色热烈的红落旁人身上,难免显得俗气,却生生被他穿出了瀟洒不羈,见之难忘。 距离越来越短,姚盛长于王府,赴宴无数,大大小小的官员见过不少,对江簫笙没有印象,自然好奇,于两人错身前停下,「这位是?」 两人品级相等,按理无须多礼,可姚盛承王府小公子的身分,足够让江簫笙弯腰抱拳,「姚大人果然好风采,在下江簫笙,才来长封,还请大人多多关照。」 ?江家?可是巡南将军府的二公子?」姚盛睁大眼,喜怒哀乐全在脸上,彷彿一点心计都没有,「你这时间不是应该留在泽水应付魏齐两国,怎么会在这?难道你跟我阿兄一样,受了伤回来养病?」 江簫笙没想到承王会养出这样的儿子,说话如此直白,不由一愣。他见过满肚子坏水的嫡兄,见过狡诈阴险的敌军,就是没碰过自来熟的同僚。 才要回答,梁百已去而復返,朝姚盛说道:「姚大人,陛下有请。」 被人打断话题,姚盛似乎有点遗憾,无精打采道:「梁公公你老人家脚程挺好,我话都还没跟江大人说完一句,你就回来了。」 梁百唉呦一声,「可不是陛下刚吃完药,精神好了不少,我才赶紧来通知大人。」 「那我真得赶紧进去。」 姚盛解下外袍交给侍人,动作间露出刀削般矫健俐落的肩颈线条,猛一看,竟比江簫笙这细胳膊细腿的,更像一名将军。 他微微侧身,对江簫笙笑道:「大人初来乍到,不妨去逛逛花街庆典,要有什么不熟悉的,只管来找我,我带大人吃香喝辣。」 紈裤子弟般的发言,姚盛说得坦然,甚至生出几分江湖儿女的豪气,引得江簫笙微微侧目。 怪人,他暗忖。 迅速收敛心神,江簫笙依然保持疏远的客套,「若有需要,我一定去找大人。」 到底不能让景明帝久等,待梁百催了声,两人立即分道扬鑣。江簫笙招呼上明暘,拉拢大氅,两人快步走入落雪纷飞的长廊之外,猎猎寒风忽起,鼓起他们的衣袍,彷若飞鳶振翅的弧度。 姚盛却是在进入御书房前,猛地回首,视线凝在逐渐远去的修长背影上,神色不见方才的亲近,阴沉沉的,饱含试探。 梁百走在他的身前,见他停下,有些疑惑,「姚大人?」 「没事。」被冻得发黑的叶片在风中打了个旋,撞在姚盛袍角,没等他挑开,就跌坠在地,自个儿碎得彻底。 姚盛望着这皇城稀缺的春暖,走得这般无足轻重,轻轻笑了,「就是觉得今年真冷,半点春天该有的样子都没有。」 ## 是架空(再度吶喊 有查关于锦衣卫,以及寄禄官的资料,于是借了一些设定,但改的部分更多(画重点),官场不是重点,所以有简化很多 请轻松开心的看 借春(三) 景明帝有令,御医不敢耽误,江簫笙前脚带着明暘回到皇帝赐下的府邸,他后脚就上门看诊。 大厅之上,江簫笙换了件轻便常服,神情木然,端坐主位看着御医先是检查了他的伤口,再诊脉开药。 事罢,御医几步退开江簫笙周身,踌躇问道:「大人年少时可有受过重伤?」 江簫笙没反应,明暘已然脸色大变。 当年一切记忆犹新,江簫笙逃出江府充军,生机颓败,病懨懨的模样歷歷在目,他抿起了嘴,「弟……江大人身体有问题?」 「大人恐怕自个也有感觉。」御医垂首,囁嚅道;「大人年轻,平日又有习武健体,皮肉伤恢復不难,眼下已好了七成,接着注意换药,十日过后,伤痕就能收口。可……我瞧大人似是亏空过气血,又不曾调养,内里藏有不少暗伤。」 江簫笙对这结果并不意外,漫不经心地说:「我知道了,多谢庄御医。」 见他浑不在意的模样,御医突然情绪激动,急忙上前几步,「大人千万别小覷内里亏空,待大人年岁渐长,这毛病可是会影响大人的生活,头疼嗜睡不过是小意思,要是因此减短岁寿,那就罪过了。」 明暘倒抽口气,比当事人还着急,「这、这该怎么办?」 御医抖了抖一直捏在手里的药单,道:「太人身体虚不受补,不宜直接食用药性猛烈的方子,当以温补药膳为辅,药剂由浅而深。」 江簫笙皱起眉头,「由浅入深?庄御医的意思是,我这药还得分阶段?」 「是。按老夫所见,大人这套疗程最好能吃满一个月,每周诊一次平安脉,按大人体质变化换药,效果尤佳。」 「一个月?」江簫笙离开泽水前,请当地大夫看过一回,那大夫断言他的伤势至多半月,便无大碍。 在边关,谁不是一帖强药灌下去,哪里有间工夫等上一个月? 御医察言观色,特意加重前两字道:「陛下让我来之前,说了必须好好照料大人身体,一个月已经最短的一个疗程。」 御医满脸为难,估计是景明帝特意叮嘱过,让他必须竭尽全力,才有了这一个疗程。 江簫笙搓了搓手,大拇指指腹抚过虎口厚茧,那是长期抓握兵器,一磨一震熬出来的痕跡。 「我明白了。」他扯了个淡淡的笑:「庄御医辛苦了,不若留下歇会,吃顿饭?」 江簫笙本想在饭桌上哄劝庄御医短个几日,却见他三两下整理完看诊箱,就要告退。 「庄御医要走?」 庄御医面露赧然,「大人美意,我不忍推辞,可今日奉旨离宫看诊,贵人不只大人一位,要在这耽搁,就要赶不上宫门落锁了。」 「不只我?」 「是。」御医温吞地说:「陛下还交代我要去给承王世子与太子爷看诊,这两家距离不短,我实在不能留饭,大人请见谅。」 「无碍,庄御医正事要紧。」 江簫笙目送御医远去,无故想起御书房前那道高大身影。那人薄唇轻勾,眼瞇得狭长,眸底波光瀲艳,肆意问道:「你这时间不是应该留在泽水应付魏齐两国,怎么会在这?」 他也挺疑惑。 他与姚瓚本是边疆守将,邻国交战的混乱时刻,他们不在关口守着,被陛下留在长封养伤,难道有其他原因,并非纯粹奖励武将? # 庄御医出了大门,马车掉头就往承王府而去。 他只顾赶路,不知底下人没通知承王府,世子早出了门,与胞弟骑着马,摇摇晃晃前往太子府。 看不出受了伤,姚瓚面色红润,身姿如出鞘利刃,厚实挺拔,喷张的肌肉垒垒成块,蓄满了劲。 他远远望见太子府的匾额,感慨道:「许久未见太子,不知他身子如何?」 姚盛曾被点为太子伴读,姚瓚长了他将近二十岁,对待他如同儿子,事事操心,连带着与他私交甚篤的太子,也成了忘年之交。 姚盛笑道:「差不多,还是那样。」 太子儿时身子是好的,还攀上姚盛的关係,跟着姚瓚及姚方源习武,其天资聪颖,引得姚方源暗地生起收徒之心,对外大加讚赏。 可宫墙之内,一个与异性王交好的太子爷,无异于锋芒毕露,成为人人忌之妒之的构陷目标,非得拽得他坠下神坛,帝心全失。 十五岁那年,还未独自开府,居于东宫的太子葛君暉遭宫女下毒毁身,罪犯事发即自尽,绝了审问追兇的可能。 弔诡的是,平时戒备森严的皇宫,在那天漏洞百出,一点与下毒案有关的线索都没留下,查无可查,彷彿那宫女是横空出世,与任何人皆无瓜葛。 自此,葛君暉缠绵病榻,再也无法习武,犹如飞鳶断翅,凭风亦难起,为求自保,只得自甘堕落,任由朝堂永不绝断的阴谋阳谋彻底掩埋过往荣光,自请搬离东宫,过上有名无权的日子。 「差不多?」姚瓚闷声道:「挺好的。」 那药毒性霸道,无从根治,彷若水蛭附体,一丝一丝剥夺寄主生气,直至掏尽身亡那日,太子方能解脱。 差不多,已是对他最好的结果。 小贵子是打小服侍太子的近身太监,跟着出了宫,一样贴身伺候,很受重用。今日,太子得了姚瓚回来的消息,就让他去门口等着。 果然,才过晌午,他就望见世子爷与小公子一齐出现。 「世子、小公子,您们来了!」小贵子眉开眼笑,提起袍角越过厚厚积雪,往两人跑去。 「不必相迎。」翻身下马,姚盛扫了眼太子府前的雪堆,问:「怎么不派人把雪清了?」 小贵子挠了挠脸,边引着两人入府,边无奈地说:「前阵子三皇子来找过太子爷,待三殿下离开,太子爷就让我放点下人出府,往后下人分例就按寻常皇子的标准来,这才一时没顾上大门积雪,我等会就让人来清。」 皇子党争愈演愈烈,一日乱过一日,当中尤其三皇子、四皇子最为强势,不必景明帝明示,朝中大臣心知肚明,新皇定从二人中脱颖而出。 太子爷的存在,顿时成了他们的眼中钉。 「先是逼人搬出东宫,再来连东宫分例都忍不了,三皇子真是心急……」 姚盛话没说完,姚瓚就是一声厉吓,打断了他:「阿盛慎言。」 姚盛挑眉,面露无辜地说:「阿兄别紧张,我是指近日天灾不断,国库开销庞大,三皇子心急,来劝说太子节省开销,与民所苦。」 「你呀……」姚瓚蹙眉,语气沉重:「你可知平日我与王爷都不在长封,你这张嘴要惹了事,我们是鞭长莫及,连救都来不及救。」 兄弟俩人面貌皆与承王相似,剑眉星目英气凛然。可再细看,便能发现姚盛五官轮廓更加细腻,是继承于母妃的精緻,姚瓚面貌则是粗獷强势,不怒而威。 姚盛不怕大哥的黑脸,慢悠悠地说:「我要真是乖巧听话,做事循规蹈矩,你才真是来不及救我。」 姚瓚愣了下,木然别开望向姚盛的眼,良久无语。 旁人皆道,他与承王过分宠溺姚盛,将人捧得骄纵混帐,半点将军府的气度都没有。却不知姚家的生死,全系在他们口中的顽劣子弟身上。 景明帝年岁大了,曾经英明睿智的帝王对自己无比自信,清明眼眸放眼天下,能轻易分辨善恶忠奸,丝毫无惧于放权于能臣,一点点将他们拉拔成苍天大树,共同扶持起大周盛世。 可而今的景明帝,已成衰老的狮王,眼花了,牙钝了,曾经锋利的爪子磨平大半,再也无法游刃有馀地驾驭老臣。放出去的权势一夕反噬,犹如悬在大周头顶的剑,稍有不慎便会劈斩而下。 当中,景明帝尤其忌惮手掌兵权的承王。 为了制衡承王,他抬举了三皇子的外家,张家家主为龙虎将军,强硬分去铁狼军一半的资源,这几年隐隐有了分庭抗礼的气势。 此举在姚瓚与姚方源看来,虽对他们有害无利,可真心为大周着想,也明白这是必要之举,一国武力断然不能单独依靠一隻军队。 唯一让他们对景明帝心生芥蒂的,是为了严防铁狼军异动,他想方设法阻拦姚盛踏出长封。 先是太子伴读,再是有名无权的锦衣卫指挥使。姚盛而今二十又二,父亲兄长皆是纵横沙场的大将,他的生命却从出生那一刻,就以皇恩为笼,禁錮在皇城之下,未曾踏出过长封。 寒风抚过,姚瓚面颊一凉,被化开的雪水打湿一片。他抬起头,入目是灰白的天,银白的地,远处山峦烟嵐氤氳,万物苍茫肃穆,堪称绝景。 可再美的景色,看久了,终究不復初见的惊艷。 姚瓚用力地闭了闭眼,无比坚定地说:「长封太冷了,我与父亲的驻地那边温暖不少,以后有机会,哥带你去看看。」 姚盛一笑,嘲讽散尽,疏懒温和,「那我可等着了。」 前年,三皇子愈发势大,看不惯与太子交好的姚家,便将本就拮据的军费大半拨给张家,馀下的不过杯水车薪,堪堪果腹,根本不够铁狼军度过严冬。 走投无路之际,原本混吃混生,低调行事的姚家小公子,拿着一本密密麻麻填满字的折子,亲自进宫面圣。 等姚家人得到消息,姚盛已经领了锦衣卫的职位,倚仗景明帝的大力支援,手段果决,短短时间就在商海劈出一条路,金银如流水涌进国库。 到底银两是姚小公子费心费力挣来的,皇家人再想打压姚家,也没脸面继续苛扣铁狼军军餉,只得按张家标准补回去。 身为长兄,姚瓚不觉与有荣焉,而是心口发凉──若是平庸,姚盛当可安然度日,若有大才,景明帝将会更加忌惮。 果然,待补齐国库空缺,景明帝对姚盛愈发紧迫盯人,时常召进宫中谈话试探。 说来叫人难以相信,堂堂异姓王之子,备受宠爱,却连踏出长封,都遥不可及。 借春(四) 小贵子将两人带到书房,还未开口,门后已传来一句:「请进。」 推开门板,三人扑面一股热气袭来,当即加快脚步,进屋后重新掩上门,就怕外头的风雪被他们带了进来。 「不必如此紧张,我最近挺好的。」坐在火炉边烤火,身形消瘦的葛君暉在屋内依旧裹着大氅,唇色霜白,脸颊凹陷,「许久未见,你们健壮不少,如今我怕是连你们一招都接不下来囉。」 遥想年少,他们三人也曾策马过市,相互过招,何等意气风发。 「我也就胃口好,肉吃得多,徒长块头罢了。承王爷的好身手,还是得靠阿兄传承。」姚盛与姚瓚在门边站了会,待身上寒气散了,抖尽衣上碎雪,才敢接近葛君暉。 姚盛:「陛下最近盯我盯得紧,我要是敢练拳,明日他就直接派兵把我押进宫长住,那儿阴凉得很,我可受不了。」 三人皆无意争夺圣宠,甚至恨不得远离权力中心,私下见面,不讲究规矩,只谈兄弟情,一如寻常百姓,与好友打闹笑骂,什么话都能说。 葛君暉喫了口小贵子送上的热茶,道:「听说前阵子陛下特意从外邦请了个炼仙丹的药师回来,怕是情况不好,才对承王府愈发戒备。」 姚盛頷首,最近几次入宫,他都能闻到屋内浓郁的苦涩药香,「不仅圣上如此,几位殿下恐怕也都坐立不安,不得不佈置一番。」 葛君暉指腹摩娑茶盏,道:「你是指……瓚兄遇刺一事?」 姚盛懒散地靠在椅子上,「阿兄刚查到魏、齐即将开战,恐无心力继续犯禁我大周边境,可暂且缓一口气,后脚刺客就来了,很难叫人不怀疑。」 如今武将一脉,除却少数如江簫笙一般,长期居于外地,鲜少涉足党派之争,多是分成姚家与张家二支。 如今储君之位悬而未决,景明帝态度曖昧不明,张家为了巩固三皇子的位置,试图夺得更多领兵位置,对不顺于三皇子的军官出手,也是情有可原。 姚瓚叹了口气,他们姚家在葛君暉决意不参与夺嫡,就脱身而出,只奉皇命。但树大招风,即便他们退居边关多年,终究避不开皇城内的算计谋夺。 他板着脸,沉声道:「可陛下又怎会让他们胡乱对边关守将下手。」 皇城巍峨壮阔,千百人居于其中,却只能容下天子意志。景明帝上位多年,早习惯掌握生杀大权,岂容他人覬覦这滔天权势? 语落,三人视线交错,答案呼之欲出。 边关远在千里之外,鞭长莫及,且不论张家出手,肯定打点妥当,难寻线索,景明帝就算为了制衡姚家,都不可能细查这次刺杀,颠覆张家。 但不查,任由张家将脏水泼给他国刺作,并不代表景明帝真放任他们为所欲为。 葛君暉拢了拢大氅,重重咳了几声,苍白脸颊浮现不自然的酡红,「这次得陛下恩典,回长封养伤的,似乎不只瓚兄?」 「还有泽水城的江二。」姚盛脑中浮现那道不似将军,修长端庄的身影。那人生得精緻,眼下一枚泪痣精巧艷丽,却是一副木头脾性,端着架子难以亲近。 也不知他被迫捲入这场党争,能否全身而退? 「泽水城江二?」葛君暉思忖片刻,会心一笑,「我记得他嫡母外家是翰林院赵学士,赵家早投奔四弟,难怪三弟容不得他。」 曾经朝堂三分天下,文武官员各自拥护四、三皇子,东宫则有承王与桃李满天下的太子太傅胡千礼当靠山。 待葛君暉退出博弈,东宫旧部并无另择名主,反而远离争端,承王自放边关,胡千礼避世不出,其馀皇子谁也没佔到便宜,仍旧是文武抗衡,彼此井水不犯河水。 姚盛道:「三殿下此番作为太过胆大妄为,难怪陛下特意将阿兄与江二召回长封。」 三皇子嚣张跋扈,全是仗势张家武力,景明帝为了敲打他,乾脆趁势将与文官攀亲带故的新贵将军江簫笙,以及太子一党的姚瓚接回长封,重归权力中心,藉此压压三皇子的锐气。 说罢,姚瓚似是想起什么,看了葛君暉许久,猛然说道:「眼瞧陛下此举,心底怕是还有太子爷的一席之地。胡太傅在我回长封前,寄信问候父亲,顺带托我问殿下一句,可是真的不争了?」 三皇子气焰太盛,景明帝不得不迎回姚瓚。太子若要翻身,趁着皇帝对三、四皇子的斗争不满,姚家世子在旁护驾,尤有一搏之力。 葛君暉放下茶盏,偏头直直看向姚瓚,嘴角含笑,「可我绝不会有子嗣,你们无所谓,陛下也不在意?」 姚瓚:「姚家与胡太傅只在意谁为明主,至于陛下……三皇子如此顾念私慾,为了皇位不择手段,陛下想是与他离了心,有意抬举你与四皇子。」 见葛君暉一脸淡然,姚瓚最后一劝,「胡太傅提过,明王爷的三孙儿,现年不过五岁,已显不凡之才,未来应有大造化,若是您有意一争,何不考虑抱养过来,也算对陛下有了交代。」 愿意放姚家回长封,是景明帝对太子释出的善意,就差葛君暉予以回报。 可他心意已决,轻轻摇头,道:「瓚兄,你该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,那人等了我许多年,下半辈子,我只愿带他游山玩水,远离皇城。」 语落,门外骤然响起吱呀轮轴转动声,动静浅淡,葛君暉却霍地双眼一亮,毫不犹豫起身相迎,推开门板道:「你怎么来了?」 「我听说瓚兄与阿盛来了,许久未见,我该来打声招呼。」说话的人嗓音古怪,低沉又带着几分柔意,叫人难辨性别。 知晓来人是谁,姚瓚与姚盛跟着起身,朝坐在轮椅上,被葛君暉推入屋内的人躬身说道:「见过太子妃。」 太子妃与葛君暉打扮相似,全是大氅紧裹全身,也就露出一截纤细脚踝,以及巴掌大小的鹅蛋脸,姿态柔美,「你们要这么多礼,我下回真不敢来了。」 一开口,太子妃的矜贵气息就散了大半,那豪爽态度,与姚盛有几分雷同。 屋内暖得过分,太子妃闷得慌,见屋内都是知根究底的熟人,才松了松襟口领结,脖颈上突起的喉结若隐若现,明晃晃昭示着他的真实性别。 姚瓚目光在上头一扫而过,脸色一黑,转眼就见葛君暉喜悦的笑容,终究什么都没说。 姚盛倒是淡定自若,笑瞇起眼,说:「还是我阿兄有面子,前几回我来,都没能见到太子妃。」 太子妃笑骂:「我有听君暉说起朝堂发生的事,就怕盯着太子府的人变多,乾脆不出来了,怎么到你口中说得像是大小眼似的。」 太子妃本为葛君暉贴身侍卫,擅于隐匿暗杀,智谋抑是精妙,两人日久生情,几经波折终成正果,还趁着皇帝有意放逐太子时成了婚,自请出宫,偏安一隅。 可为求安寧,太子妃不愿他的体型引人注目,索性寻了由头坐上轮椅,只要有外人在,他就离不开那椅子,引得葛君暉万般愧疚怜惜。 葛君暉发觉姚瓚神情难看,唯恐他迁怒太子妃,忙道:「况且,瓚兄你忘了吗?当年我闹着想离开长封,游遍天下,这可不是开玩笑的。」 儿时的太子呼风唤雨,人人捧着他,在中毒前从未想过,一贯对他万般关爱的父皇,阿諛奉承的大臣,会有那样丑陋冷漠的面孔,狠狠将他辗入尘埃。 短短几年,他走过极盛,也熬过极衰,现在的他不过一副破败身子,再入深渊,想来是没有机会再扛过来。 姚瓚被他的话勾起回忆,这才静默了声,良久道:「无论你争或不争,姚家人都是你的靠山。」 言下之意,只要姚家不倒,那怕成王败寇大局已定,新帝也没可能取太子的命。 葛君暉霎时开顏一笑,不过清秀的文雅面容灿烂起来,原本瀟洒开朗的性子终于从病弱的躯壳中,悄然探出了头,「我记住了。」 借春(五) 太子三人商谈的结果,过了一晚,江簫笙也品出了点蹊蹺,还不得不入局。 皇帝的封赏于他们进宫隔日抵达,为表重视,由行人司司正亲自送往将军府,队伍气派热闹,沿途动静不小,彷彿要闹得整个长封都注意到,才肯罢休。 江簫笙一早就让人备好香案,沐浴更衣,在门口迎接宫中贵客。 司正腮帮福相饱满,眉眼和蔼,将卷轴交给江簫笙,温声说道,「恭喜大人。」 江簫笙郑重接过,遣人妥贴收好,又递了个荷包过去,周道地将来传旨的几位大人打点得眉开眼笑。 他懂做人,司正自然投桃报李,多提点了一句:「陛下这年纪,最是看重家庭和睦,尤其祖孙友好之人,他老人家分外欣赏。」 又是祖孙。他先前犹入迷雾的思路,总算有了头绪。 江簫笙连结姚盛所言,姚瓚同样被召回长封之事,得出与太子三人相差无几的答案。 心中有了讲究,他便趁着司正指挥人将赏赐搬进来,没工夫注意他们,与明暘简述一二。 明扬闻言,顿感阴霾重重,「那我们该不该找个理由回泽水城?」 江簫笙细緻抚摸身上的官服,一针一线精美非凡,非常人能触及。既然他当年决心穿上,自会好好穿到最后,「不把该做的事做完,就算我们回了泽水城,也没我们的位置。」 眼下,派到泽水驻守的小将虽是暂代,谁也说不准,他们要激怒了圣上,小将会不会直接转正。 这一步步,他们能想到,景明帝自然不会给他们留后路。 江簫笙站在阳光之下,久违的暖意熨烫肌肤,却暖不进骨子,他犹然浑身一片冰凉,「如今这步田地,我等能做的,唯有顺从。」 江簫笙虽是武将,却不近张家;出身学士近亲,却不与文官和睦相处。种种作为,导致他一路走来稳扎稳打,无人下绊子,同样无人搭桥铺路,仅凭帝心,在边关磨成一柄锋芒渐显的宝剑。 他是天子之剑,那怕随着帝王指示,稍加靠拢文官,三皇子也不至于过份迁怒于他。 天子之剑,有了别于帝王的喜好,生了人性,懂得趋吉避凶,才是真正谁也包容不得的存在。 江簫笙垂眸,视线悬在明黄圣旨之上,那样轻巧的东西,里头寥寥几语,便能撼动千万人的命运,不容质疑。 所谓权贵,当年如此,多年过去,他重返长封,仍然如此。 江簫笙面上不动声色,待司正走来,才饱受感悟似的,诚恳说道:「既是如此,稍等我就让人送一份礼到赵家,以免外祖老人家担心。」 司正眸底精光一闪,讚叹地说:「大人果然如陛下所言,对长辈谦恭孝顺,最是宽厚,我回宫一定会跟陛下提起大人的孝心。」 江簫笙:「麻烦大人了。」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,司正火急火燎回宫交付任务,连连婉拒江簫笙留下吃盏茶的邀请,带着大队人马风风火火走了,毫不留恋。 明暘帮着大管事将赏赐列册入库,忙了老半天,驀然回首,方见香案香火馀烟嫋娜,江簫笙伸手捏着那抹痕跡,一头乌发让霜雪染白大半,鞋底打湿一片,愈发显得本就偏瘦的身子透出几分憔悴。 「小萧?」 江簫笙微微侧首,原本麦色的肌肤经过前段日子养病,已褪成白净的清润玉色,漆黑眼眸被衬得深邃幽远,「哥,你说这世道怎能如此奇怪,我费了好几年逃离长封,兜兜转转,竟是又回来了。」 明暘听不懂,却突兀地心中一动,大步过去,揽过他的肩膀晃了晃,笑嘻嘻地说:「说什么呢,这么复杂的事你哥不懂,但我知道,咱们兄弟在一块,总能逢兇化吉。」 「也是。」 江簫笙呢喃,望着满地新雪,转眼便掩埋了院中本来杂乱的足跡,彷若那些机关算尽不曾存在,唯有他庸人自扰,无病呻吟。 # 既来之,则安之。 江簫笙明白文武党争未告一个段落,他离不开长封,乾脆敞开心,安然于将军府中休憩养神。 接连几日相安无事,于花街庆典最后一日,他收到一封手下送来的信,才找上明暘,打算兄弟俩好好上街玩一场。 长封乃重地之重,来往人口混杂难免不美。为求安稳,姚盛特意请景明帝划了偏离皇城与大臣府邸的市集地,空出四天,用以举办庆典,并限制其中不得策马,以免人潮汹涌发生意外。 除此之外,为了配合官员们府邸较远,来往搭乘马车的需求,他还就近要了另一块地,以石灰为墨,在砖路上画出一个个格子,显色又好清洗,名唤停车场。 景明帝好奇,携皇子们亲自巡察过,讶然发觉配合庆典规划后的停车场,不仅能使马车排列井然有序,节省空地,降低权贵争道纠纷,还方便庆典动线更加明确,减少踩踏风险。 「两位大人,那就是姚小公子叫人弄的临时停车场。」 将军府大管事知道两位主子对长封不熟,出门前找了个机灵的替主子们驾车,沿途多跟两位介绍这花街庆典的妙处。 好比这停车场,也是花街庆典的特色之一。 寻了个空位停车,车伕蒋凡还没放小凳子,两位爷就翻身跳了下来,一点儿不费劲。 见状,他赶紧收了东西,与江簫笙道:「说来这停车场,除了方便停车,今年还有点其他用处。」 江簫笙有点兴趣,问:「什么用途?」 蒋凡环顾左右,见无旁人,指着一格特别用砖石盖起围墙,与四周分别开来的车位,轻声说道:「今年这停车场有陛下称讚,姚小公子让人宣传出去,说陛下停过的位置是风水宝地,得龙气庇佑,想停者价高者得,竞争可激烈了。」 竞争激烈? 江簫笙不懂一个位置有什么好争的,不过虚名尔尔,又问:「最后是谁得到的?」 「每位大臣都有参与竞标,但最后剩三皇子与四皇子难分高下,直到前几日,姚世子回长封那天,三皇子才放弃竞标,由四皇子夺得车位。」 江簫笙瞬即瞭然,三皇子这是被景明帝敲打,必须收敛气焰,主动让出位置。 就在这时,一辆不起眼的蓝顶双辕马车缓行而来,准确停入那风水宝地。随后,一名身穿香色立领大襟的年轻男子掀帘而出,由人搀扶下地。 暮色四合,庆典却沿街高悬花灯,处处灯火通明,清楚照出男子身姿端正,眼眉清秀,通身贵气却不失温雅,有如琢磨圆滑的剔透美玉。 停车场内人群三三两两,本各自在自家马车附近间聊,见了男子,全往那处而去,话音谦敬:「见过四皇子——」 与手段激进的三皇子不同,四皇子谈吐温和,面对一群急着上来拍马屁的大臣,同样富有耐心,一一答覆不曾大小眼。 江簫笙与明暘没过去,仅是远远看着,不愿沾染喧哗。 半晌,明暘弯腰,在他耳边轻语,「眼瞧着四皇子人似乎不错?」 人不错? 能和三皇子争得你死我活的人,真的能如表面那般谦恭有礼? 名义上,打从江簫笙主动送礼到赵家,他就已经被景明帝纳入四皇子一派。 现实中,他却不乐意真的与他们打交道,面上过得去就好。 江簫笙拉起雪帽,往后一步,溺进阴影里,朝明暘道:「走吧。」 很久以前,他怀抱憧憬而来,却只在这足以迷离人心的繁华京都,寻到恶臭不堪的险恶人心。 许久尔后,他再次踏足长封,景依旧,其中封存的阴谋阳谋如故。唯一不同的,是他已有能耐,再也不愿任人宰割。 ## 下一回开始,终于开始进入夫夫环节啦,感天动地 葬花(一) 逛庆典前,江簫笙未曾将梁百对姚盛的夸奖放在心上。总认为景明帝对他的宠爱,甚至是横行于市的锦衣卫官职,全来自于他姚小公子的身分。 可亲身见识了花街庆典,那花样百出的促销方式,他才隐约明白,姚小公子的敛财能力真不一般—— 本是随意晃晃,江簫笙停在一处饰品摊子前,目光扫过桌面,上头竟全是水头极好的翡翠,清澈透明,合该仔细收藏于金楼,竟会大咧咧出现在摊贩上,简直不可思议。 他还未出声,明暘就道:「这花街庆典,连这么贵重的东西都有卖?」 蒋凡立即解释:「这区多半是贵客逛的,当然不一般。」 庆典试办头一年,于平民间反响极大,权贵之流却是意兴阑珊。尤其不便拋头露面的贵女们,即便心有所动,见到那人群鑽动的热络场面,也是头皮发麻,不敢靠近。 这不,隔年姚盛就顺应需求,走遍长封贵人们蔚为风潮的商家,给予租地优惠,在不影响原先寻常市集的情况下,另闢精品专区。 专区不仅商品精贵限量,还加派士兵巡逻,限制人流,让自詡身份,又想体会庆典气氛的权贵们,也能同乐一番。 「除此之外,庆典市集还有许多能玩的摊位。」蒋凡屈起手指,一一细数,「有射弹弓、套圈圈、斗片……种类挺多,还每年都有新花样,将军若是有兴趣,等会能去瞧一瞧。」 蒋凡说得天花乱坠,明暘几乎都没玩过,顿时玩兴大起,「听着还挺有意思,那摊位在哪,我怎么没看见?」 蒋凡连忙抬手,指向另一处,「玩的摊位就没分区和限制人流了,都在另一块地。」 专区与市集相连,中间不过一道砖墙隔断,江簫笙等人虽离市集有段距离,仍能隐约听见另一头传来的动静,可以想见市集该有多热闹。 蒋凡感慨:「这几年庆典实在太受欢迎,原本好些商家要指挥使大人一个个去求,现在反过来,得过了他的筛选,才能在庆典中有个位。」 明暘不想一个庆典,还有这么多讲究,「怎么筛?莫不是得给姚大人点好处?」 「那倒不是。」蒋凡进将军府前,是在另一处贵人府中当差,多少能听到一些小道消息,「听说姚大人选店自有一套方法,想入选,给他塞多少礼品都没用。可要是让他选中的摊子,都能在这庆典赚得满盆满钵。」 江簫笙瞇起眼,当时仓促一面,他瞧姚盛行事不拘小节,几分散漫,真不像能仔细筹谋庆典,眼光精准的商人。 「四殿下,听说旺昇堂新上架的翡翠掛件样式精巧,出自大师工艺,值得一看,咱们不妨去瞧瞧?」 「可是镇大师老人家的作品?我久仰大名,肯定不能错过。」 恍神间,江簫笙忽闻身后冒出熟悉的声音,由远而近,原是四皇子等人,正嬉笑着朝他而来。 而他们口中的旺昇堂……江簫笙瞪着身前摊贩于高处掛着,以墨汁沾金粉,飞狂草书写着旺昇堂三字的小木板,当真不知该笑该气。 他避了又避,退了又退,这市集由头至尾,不细算至少百来摊,川流人潮难以估计,怎么就能碰上呢? 江簫笙与四皇子虽未打过照面,可景明帝明示暗示要帮三皇子外的儿子拉抬声势,四皇子极有可能在他回长封前,就将他打听清楚,甚至偷偷去看过他。 果不其然,江簫笙很快察觉有道视线落在他身上,从四皇子的方向而来,状似不经意,又目标明确,紧紧锁着他。 该来的终究逃不过。江簫笙暗忖,正要主动转身给殿下打招呼,一名高大身影忽地疾行而来,昂首阔步越过人群,抢先四皇子挤到他身边。 来人身披腥红色斗篷,雪帽下压,只露出一道线条流利的下頷,叫人猜不出身份。 刺客会穿得这么张扬? 江簫笙犹豫不过剎那,一确认来人确实走向自己,指尖迅速在腰封一抹,弹指间翻出一把半掌大小的匕首,偏身过去,就往朝自己伸出手的男子身上招呼。 男子似乎早就猜到他会有这么一手,手腕一抖,一柄扇骨为铁的摺扇从大袖暗袋落进他的手中,鏘的一声,稳稳接住撞来的银亮刀锋。 被挡下了? 眼眉一冷,江簫笙另一手当即握拳成槌,劲道狠戾地劈向男子脆弱的颈部。电光石火间,男子竟是不避不闪,笑嘻嘻地继续靠近他,口中嚷嚷:「江大人,不是说好来庆典要找我,怎么自己逛上了?」 这声音是……姚盛? 江簫笙反应过来,心尖一颤,根本来不及卸掉已经发出的攻势,只能硬着头皮偏开拳头,手背险之又险地擦过姚盛大氅,震落了他头上那顶遮掩面目的雪帽。 像是没察觉刚才的生死一线,姚盛嘴角含笑,俊朗英气的五官在花灯鹅黄光线下被镀了一层柔软金边,白日里显得富有攻击性的长相,此刻显出几分温情,分外好亲近。 被打断攻击的滋味不好受,反噬的内劲涌上,呛得江簫笙踉蹌几步,姚盛这始作俑者毫无自觉,还顺势一展胳膊,揽过他的肩头,哥俩好地说:「江大人该不会跟其他大人一样,嫌弃另一边人多,才闷在这区不离开吧?」 两人皆是背对四皇子,招式往来不过剎那便平息。从四皇子的角度,两人像是都喝了点酒,站也站不稳,歪歪扭扭撞在一块,相处意外和谐。 「殿下您怎么了?」 江簫笙没正式露脸过,围在四皇子身边的官员认不得他,只觉四皇子倏地变了脸,方才还兴致昂然,此刻莫名神色阴沉,不悦地停住脚步。 「无事。」他说,表情却不是这么一回事,薄脣紧抿成一条线,生人勿近。 有机灵的人追着四皇子视线望去,讶然撞见姚家二公子的身影,其馀不熟悉的面孔,则被当成他的随从,并未多想。 毕竟姚小公子不拘小节,行事妄为的形象早已深入人心,不顾忌身份,与下人打闹也属正常,并不引人注目。 可姚盛一直在长封活动,还深得景明帝喜爱,四皇子与他见面机会不少,两人无论立场如何,明面上都愿意给对方一个面子,关係算不上差,怎么突然就见不得对方了? 没等那名官员想透,四皇子已然收敛了情绪,恢復温文作态,「我忽然想起,父皇前些时候看上已故汪大师的画,听闻今日这专区有大师遗漏在外的孤品拍卖,不知诸位大人可愿陪我走一趟,鑑赏是否为真品?」 「汪大师书画举世无双,要真有机会见到真品,实是我等荣幸。」 四皇子开口,大臣们自然无有不从。左右他们与姚盛也聊不到一块,索性眼不见为净,一群人浩浩荡荡离开了江簫笙的视线。 就这么走了? 江簫笙几分出神,感觉到肩头上掛着的胳膊陡然离去,才意识过来,四皇子等人退避开来,与身边之人拖不了干係。 姚盛察觉他起落的情绪,笑瞇瞇地说:「怎么了?难道是看到谁,想去打招呼?」 江簫笙碰上他的目光,里头没有半分笑意,与他脸上吊儿郎当的慵懒笑容沾不上边,沁满试探。 「你呢?」江簫笙不答反问,「有见到其他想打招呼的人吗?」 姚盛对他的反应有点惊讶,浮于皮肉的自来熟褪去了点,他再笑,面上总算燃起了点兴味,「这不是只找到你,才会来问问江大将军,有没有兴趣跟我去逛一逛。」 江簫笙也不知想到什么,笑了笑,道:「那就麻烦姚大人了。」 葬花(二) 入了夜,长封街道上残留的阳光馀温散去,乱舞的飞雪就成了刮骨刃,与寒风搅在一块,能冻得人骨肉生疼,毫无抵挡能力。 花街庆典却犹如黑夜中腾起的沟火,破开了长封久冬不散的寂寥,替这皇城聚起了凡人的烟火气。 江簫笙跟在姚盛身后,被摊贩的叫卖声、食物烹煮的热气包围,一时之间有些恍然,只觉人群聚拢的繁华打散了长封独有的清冷,竟让他体会到久违的春暖。 姚盛身高体壮,通身矜贵气势,行走于川流人潮,行人避其锋芒,自然地给他让出一条路。江簫笙跟着他,难得没能体会到市集的拥挤,姿态始终悠然。 姚盛似乎是怕他跟散了,时不时回头看他一眼,「江大人的朋友真的不一块走?」 明暘与蒋凡早早让江簫笙遣了去,说是明暘对射弹弓有兴趣,不方便耽误姚盛一起排队,乾脆分头活动,让蒋凡带着他去晃晃,才能都玩得尽兴。 江簫笙抬眼,他比姚盛略矮了点,从他的角度望去,恰好能对上对方白腻脖颈上突起的喉结,「人太多,全部人一起走反倒麻烦。」 「麻烦?」姚盛似笑非笑地说:「我怎么觉得江大人在人多的地方,也很是自在?」 堂堂承王府小公子负责开路,人全让他挤开了,姚盛真没感觉到江簫笙有什么好抱怨的。 江簫笙笑了笑,摇头道:「人多口杂,就是麻烦。」 明暘自是他信任之人,可将军府里的奴才龙蛇混杂,有景明帝与宅子一齐赐下的人,也有各方势力明里暗里塞进来的,他赶不得,只能全供在府中,谁也不亲近。 姚盛驀然慢下脚步,任由自己与江簫笙被人群淹没,泯然于市,「人多口杂?江大人难道有什么话不能被别人听见吗?」 江簫笙上前半步,两人顿时衣角相接,距离亲近。 他的话音极轻,如丝线般,轻飘飘滑进姚盛耳中,「这话该是我问小公子才是。这市集贵人何其多,连皇子都有,小公子怎么会选上我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官作陪?」 不是景明帝钦点的指挥使,而是姚家小公子。 姚盛没有拉开两人的距离,鼻稍若有似无捎来一股子苦涩药味,「江大人切莫妄自菲薄,你可是圣上亲自点进长封受赏的大将军,怎么能算是小官。」 语落,他背脊一僵,是江簫笙掏出一把摺扇,扇尖轻点在他后心口,「小公子未免太抬举我,我一介边关守将,什么都不懂,要是说错话,怕会扫了大人的兴。」 「长期待在边关又如何?」姚盛不闪躲,只是停下步伐,「江大人的外家长辈学生不少,将军若是有需要,只要开口,这长封文人圈必会有大人的一席之地。」 江簫笙加重手上力道,说:「我只懂舞刀弄枪,要我跟那些文人大儒卖弄诗文,无非是自取其辱,何必呢。」 姚盛摇头晃脑,煞有其事地说:「江大人若是不习惯诗会,张家也有定期举办聚会,几位将军吃酒赏歌舞,何其愜意,大人若是有意参与,张将军肯定欢迎。」 「我本俗人,喝惯了泽水的烧刀子酒,长封的精酿再好,做工再繁复,我也喝不顺口,不如将位置留给其馀识货的大人,才不枉酿酒人的好手艺。」 听着,姚盛倏地转过身,指尖轻轻推开那柄摺扇,「赵学士的诗会听不明白,张将军的宴会没兴趣……江大人可知道,外头的人抢破头,就为了能在这两场宴会有个位置?」 长长叹了口气,他眉头蹙起,忧愁地说:「听说江大人是回长封养病的,养病讲求内外兼顾,要是都闷在屋子里,心里不舒坦,这伤只会好得更慢,大人可别轻忽了这点。」 「小公子这话倒是有趣,我在边关多年,好不容易有时间歇息,又怎么会心里不舒坦?」江簫笙瞇起眼,神色莫测:「还是你觉得,假若我不去聚会,会有人让我不舒坦?」 姚盛忽地笑了,眼底一片凉薄:「明人不说暗话,江大人当真以为闭门不出,就能全身而退?」 「此言差矣,我是奉旨回长封养病,只待身体康復,就该回泽水替圣上分忧,何来全身而退之说?」江簫笙神色一厉,如淬了冰,尽是冷意。 「大人何必自欺欺人?」姚盛忽地俯身过来,在他耳边嘲道:「难道你真以为给赵家送个礼,敷衍过陛下,再龟缩将军府,暂避风头,就能逃过这次夺嫡?未免太过天真。」 江簫笙没回话,不过冷眼看着姚盛变脸似,在直起身的瞬间,又换上欢快笑顏,彷若寻常沉浸于庆典氛围的游客,「江大人若是真不想淌浑水,便随我来。」 江簫笙一展摺扇,扇面一点硃砂成悬日,其下浓墨笔锋犀利,鉤捺流转蜿蜒出壮阔山河,景浅意远,引人心生豪情。 他手腕轻摇,那景便摇摆不定,动盪难安,「姚家与太子殿下交往亲密,又何况小公子从前是东宫陪读。我既不愿与长封势力牵扯,小公子如何觉得我会愿意与你走?」 姚盛望着那扇出了会神,半晌,冷冷地说:「凭你在这庆典里,除了我,你谁都不能认识。」 江簫笙既然决意成为天子之剑,即便将名号借与四皇子,也不能与他接触太过,以免过分介入夺嫡计谋,待风头过去,仍被强留在长封。 可他如此打算,四皇子又怎会放过好不容易送上门,必须站在自己这方的武官? 姚盛笑起来,恶意满满地说:「我寻江大人自有理由,可江大人与我一齐行动,不也是因为自己的私心?」 葬花(三) 夜色浓,沿街蔓延的花灯硬生生破开了那份噬人的黑,火光荡漾,如涟漪波波散在空中,轻裹在姚盛深邃的五官轮廓,柔化了他陡然锋利的气势。 此情此景,江簫笙下意识警戒地收紧手掌,真正仔细将姚盛看入眼中。 这就是人们口中所谓的长封第一紈裤? 江簫笙暗道:若姚盛真是庸才,朝中大臣怕有一半该滚回家了。 是的。他特意让明暘支开蒋凡,在四皇子面前展现与姚盛熟悉的姿态,确实另有打算。 那日送走司正,江簫笙又将景明帝的举动掰开来细细琢磨。 他与文官一脉虽有亲眷关係,可他与赵家不合,是过过明面的。箇中详情景明帝略知一二,更是为了体恤他,在他锋芒初显就赐下府邸,减少与嫡母虚应委蛇的必要。 这样的他,怎么可能一回长封就对赵氏尽释前嫌,携手辅佐四皇子? 景明帝虽年迈,手腕不比当年,可用人之术早在多年帝王生活中烂熟于心。用人不疑,疑人不用,这般粗浅的道理,他如何不明白? 至于姚家,承王年岁已高,馀威依旧,身体却隐隐跟不上战场的瞬息万变,铁狼军恭迎少帅掌权,已是箭在弦上。 而今正是新旧交替的关键时刻,给太子撑腰固然重要,但世子突然抽身,将还未完全稳固的威势重新奉还父亲,不吝于打坏姚家前段时间的布置,拖延大帅交接所需时间。 景明帝这一步,虽是抬举三皇子外的其他皇子,同样打压了姚家,顺带在四皇子身边塞了一枚易生异心的棋子,于双方势力布局中埋下隐患。 给一颗糖不忘打一棍子。景明帝步步为营,将每一分风吹草动收揽掌中,丝毫不许皇子党争中有人能占据上风,一方独大。 江簫笙联想到景明帝近来热衷仙丹妙药……恐怕短时间内,这位老狮王还没想分出权力,索性暗地算计皇子,来确保自己始终位于最高处。 收敛心神,江簫笙笑道:「什么私心?小公子的话我听不明白。」 姚盛挑眉,压低嗓音,道:「明人不说暗话,我眼瞧这几日大人闭门不出,应是想避开其他官员大献殷勤,拉拢你加入派系的麻烦事。」 江簫笙不置可否,冷眼盯着姚盛神态散漫,犹如醉酒,吐出的话语却是直白狠厉:「可养伤不出大门仅是权宜之举,庆典之后,圣上必会主动邀约,找机会搓合你与四皇子接触。」 「江大人回长封多日,专门挑四皇子逛庆典的日子出门,又不主动接触殿下……该不会是以为稍微表达出乐意亲近四皇子的意思,圣上就会放过你?」姚盛薄脣浅动,话语如蛛丝,黏腻沾附在江簫笙耳边,拖着他的心一路下沉,「你别急着否认。方才于专区,但凡你有一丝半点与四皇子交好的意图,我绝不会助你脱身。」 江簫笙既然决意向景明帝示好,一旦四皇子有意招揽他入麾下,他便不得拒绝,只得听令行事。 两相权衡,他也是无计可施,才想藉着庆典的人群,装作到庆典寻四皇子,却无奈错过的蹩脚手段,委婉向景明帝袒露自己甘愿接受安排的心思。 「助我脱身?」江簫笙故作迷茫,道:「我行得正作得端,并未犯罪遭缉,何来脱身一说?」 姚盛似乎有些不耐,乾脆一把捏住江簫笙的下巴,强迫他昂首与自己对视,「事已至此,我都掏心掏肺了,江大人还装傻充愣,可不是把我当成傻子耍?」 他们能猜到江簫笙是皇帝替四皇子找来的帮手,四皇子自然不会错过,肯定会顺势而为,替自己增加一位武将门客作为夺嫡筹码……可这一切,需得建立在这位武将与其他皇子没有瓜葛的情况。 今日,姚盛特意在四皇子面前与他表现友好,便是在四皇子面前埋下疑心,让他不敢主动招揽江簫笙。 「四殿下不放心你加入文官一派,却也不会甘心三位皇子中唯有自己一无所获,定然不会轻易将此事捅出去,而是会仗着你的名头作出一番布置,彻底挥霍你的最后一丝作用。」 「届时,圣上要想追究责任,就成了四皇子不肯用你,非你违逆陛下。」姚盛紧盯江簫笙的眼眸,那里无情无绪,不漏半点风声,「如此,大人还要说我一点忙都帮不上?」 姚盛人高马大,一身肌肉将大氅撑得鼓鼓的,于人群中从来都是备受瞩目,又何况他俩举止异常亲暱,更是招人眼球。 江簫笙对他人目光十分敏感,眉头蹙起,轻别过头避开了箝制,「帮我?你我非亲非故,小公子与其说是帮我,不如说我身上有利可图,卖个好给我,才方便索取报酬。」 姚盛看出他的不自在,低声说了句跟我来,便领着江簫笙继续穿过人群,往庆典摊位尽头走,「你身上确实有利可图……但你怎么能确定,这件事不能是双方受惠?」 双方得利? 江簫笙眼下除了离开长封,真是别无所求。 若他记得无错,这位姚家小公子比他处境差不离多少,连自己都踏不出长封了,又能给他什么承诺? 大约半炷香的功夫,姚盛将他领到一大排长龙的糕点摊位附近,也不解释,只管拉着他缩进一道小巷。 那巷口角度刁鑽,外头看不清里头明堂,从巷口往外瞧,却是一清二楚。 虽是如此,未免麻烦,两人仍是谨慎地贴墙而立,彼此靠得极近,一齐将身子缩进阴影处。 江簫笙比姚盛矮上大半颗头,先前尾随于人感受不深。现下位置倒换,他站在前面,背脊抵上一堵温热胸膛,才后知后觉姚家小公子的身量,与明暘比较都不差。 「怎么了?」察觉江簫笙的目光,姚盛挑眉问。 江簫笙说:「我不过是觉得小公子与令尊与姚世子很是相似。」 宽肩蜂腰,体态健硕,彷彿天生就是征战沙场的顶级猎手,所向披靡无往不利。 说起父兄,姚盛脸上的习惯掛着的笑意化开,人看起来淡漠了点,同时少了虚假的轻浮,「大人是第一个说我与家中长辈相似的,莫不是忧心我会欺骗你,刻意讨好?」 「可惜,大人马屁是拍到天边去了。我爹与阿兄是大英雄,我一个天天鑽钱眼子里的俗人,如何比得上?」江簫笙欲言,姚盛却伸出手指抵在脣上,道:「来人了。」 语毕,江簫笙就见原本聚集摊贩周围的排队人龙散了开来,面上尽是不满,嘴中碎念。 「又没了,怎么每天都这么快就卖完?」 「可不是!去年我收摊前来买,还能挑口味。今年早早就没了,也不知道这老闆怎么想的,怎么生意好还准备那么少。」 「我早上有来偷瞧一眼,今年他们准备的货比往年少上一半,自然不够应付咱们这群老客人。」 你一言我一语,江簫笙听着他们抱怨,直到人群散去,糕点铺子开始收拾,才不解地抬头看向姚盛。 江簫笙五官尽显父母优点,精緻却不显女气。从姚盛的角度,他本就不大的脸庞线条削尖,纤长眼睫毛下,一对清凌凌的眼眸映着细碎烛光,犹如外邦进贡的璀璨宝石,明亮晶莹。 姚盛从那对眼中,捕捉到自己模糊的身影,禁不住躲开了目光,道:「大人对这花街庆典,了解多少?」 葬花(四) 江簫笙不加思索,将蒋凡的介绍言简意賅地说了。 姚盛顿时笑道:「我做生意与探案一般,讲求的是理论跟证据。」 江簫笙:「什么证据?」 姚盛指着那糕点摊,道:「旁人只知我选店精准,却不知背后煞费苦心,是无数人调查而来的成果。」 江簫笙讶然,「公子调查那些店家做什么?」 「一来,大人想必不知,花街庆典虽有人气,商人跑一趟能赚上不少,可摊商要想参加,必须额外付出一笔税租,金额不小,主要用以支付国库于寒冬賑灾的开销。」 为此,花街庆典必须年年维持高营利与高人流,方能劝服商人们掏出钱来进驻。 「要劝那些人付钱可不容易。」姚盛嘲道:「为了保证庆典必须受欢迎,每年我都要派人暗中驻守进城关卡与庆典现场,将每家摊贩的底细、生意与进货量逐一记录。」 不容虚报,无谓的灌水褒奖,在姚盛手中的资料,每条都是千真万确的数据。 有了资料,待到隔年,姚盛就能快速筛选摊商,减少失手可能,力求将有限的土地效益放到最大。 江簫笙仔细消化姚盛说词,隐隐察觉他这话中别有玄机,「有一便有二,可是庆典出了什么意外?」 「明白人一点就通。」姚盛语气轻松,神色却是凝重,「二则,长封到底是天子脚下,陛下为了大周黎民,容我这俗人举办庆典已是皇恩厚重,要真出了什么事,我可担待不起。」 说大白话,就是赚到钱归国库,没赚到钱,又或因为庆典而使长封出现问题,景明帝会来找他追究责任。 原本是为了赚钱的手段,在摆正景明帝只管收成的态度,转眼成了姚盛自保的手段,筛选商家势在必行。 姚盛:「我这套法子行之有年,先前从未出错过……」 不消片刻,糕点摊子已经收得乾净,因着是最后一天,伙计们连木头架子都拆卸下来,一行人吆喝几声,齐心协力把东西扛上三轮车。 没有留下来参观庆典的心思,糕点摊忙完,几人驼着家当,彷彿身后有人追赶,仓促离去。 此时离庆典结束,犹有足足一个时辰又三刻,街道挤得水洩不通,属于糕点摊的空位,不过眨眼间就让人群淹没,看不出痕跡。 有了姚盛的提示,加上摊商诡异的反应,江簫笙就是再没头绪,也能看出不寻常,「大人所求之事,与这糕饼摊有关?」 姚盛从暗袋摸出一小把白米,交给江簫笙,道:「那糕饼摊子参加庆典已有三年,前两年倒是安份守己,今年心大了,嫌庆典利润不够,想多干点其他的,竟开始替人偷运东西进城。」 糕饼摊接连几日提早打烊,姚盛本以为是生意太好。可细查之下,才发觉他们每日贩售的商品量,与原先运进城的货物不成正比,远不足备货量的一半。 很明显,糕饼摊这是鋌而走险,趁着庆典人流不断,打算偷运物资混进长封。 为求保险,他让手下盯着糕饼摊租赁的仓库,顺带一探究竟。很快,手下就带回米粮,说里头几乎全是这些,除此之外,老闆似乎还有额外聘人看雇仓库,全是有功夫的,需得小心应对。 「这米……看起来好生眼熟。」江簫笙颠了颠手,掌心晶莹的米粒就滚了几下,短圆饱满,很有辨识性。 姚盛点头,道:「我从陛下那边接手了一点粮食生意,研究过米粮,能认出这米应该是前段时间,上报给陛下能提高產量的米种,目前只在泽水城一带的军屯区试种。」 「我记得这季收成惨淡,为保军粮不断,陛下早已允诺今年边关生產的粮食,扣除税收,必须全数供给将士们,不得私下买卖。」江簫笙抬手,将米粮凑上鼻尖,属于姚盛的薰香先一步漫出,而后便是浅浅的香甜米味,「这米既无存放过仓储的味儿,就是今年採收的新米,本不能流通于市场,更不该出现在长封。」 大周地处大陆北端,全境有三分之二长期处于低温,只能培养耐寒植物,不利于农业发展。故而最南边几座气候温煦的城池,就成了大周粮仓,有大半土地用以种植作物。 这些年,大周凭着花大价钱从周边国家收购、南方农收、于边关开闢军屯收上来的粮食,勉强能打平国家所需,不致匱乏。 无奈今年严冬不见尽头,边关更是骚扰不断,连连打击,致使收集上来的粮食量不如预期,打乱了一直以来的平衡。自从去年年末,六部就开始你争我抢,谁也不乐意当负责填平亏损的人。 兜兜转转,到底姚家等一干边陲武将无人在场,又暂且无战事,六部一通商量,最终决议将缺少的粮食漏洞,全数转移到边关将士身上──长冬落幕之前,朝廷降低对边关粮產的上交数额,却也不再额外派送军粮。 想到这,江簫笙看了眼姚盛。 当时,消息一出,姚家小公子又拎着一套赚钱的新法子进宫。听说是加工耐寒作物的方法,不仅能延长保存期限,还可以增加食物的份量,极大程度的紓解了粮荒压力。 让姚盛一通搅和,六部也体验了一把吃人嘴软的窘迫,不得不把刚抢到手的利益填回去。 于是,一群人意气风发出宫,不过半日,又兵荒马乱地被景明帝召回,顶着月色将最新政令颁布下去:长封依旧不另行配送军粮,不过为了体恤诸位将士,特意免去今年该上交的军屯粮產。 「今年缺粮,边关尤甚,根本不可能将米拿出来卖。」江簫笙身为泽水守将,能信誓旦旦地说:「我敢保证,今年新米在我离开泽水前,早让人收妥进仓,绝无外流。」 「大人的保证,我信了又如何,将来弹劾书上了龙案,进了大理寺,有谁会信?」姚盛笑道:「替代大人驻守泽水的,是张家的人。要这事曝光,你觉得被查办的会是大人还是那位小将?」 江簫笙垂眸,「掰倒我一个无名小卒何其容易,值得他们花大力气,将脑筋动到军粮上?」 泽水新米过于特殊,种植区域全在江簫笙驻地内,长封若要追查军粮外流,首当其衝的,肯定是他。 「这事说大不大,说小不小,若非我习惯盘查商家,大有可能囫圇收场,无人知晓军粮让人偷进长封。」姚盛叹道:「只不过,运粮之人小心谨慎,趁着泽水换将动手,怕是想着将来东窗事发,还能拖大人一齐分担罪名。」 他见江簫笙神色莫名,不辨喜怒,继续说:「追根究柢,不过是贪心不足,将歪脑筋动到边关的救命粮上罢了。」 「歪脑筋?」江簫笙沉吟片刻,恍然道:「边关资源本就紧迫,他们深受庇护,还想着再从将士身上挖掘利益,当真无所不用其极。」 有了姚盛献上的加工法,长封粮食确实无虞,可耐不住贵人们挑嘴,钟爱军屯新米的滋味,每年流转到长封的米粮,除了进贡景明帝,还有大半是进了他们的嘴。 偏生今年收成不佳,没有多馀米粮供应。江簫笙掌权时,他一个只奉天命的孤臣,自是将泽水管理成铜墙铁壁,断绝了贵人们的货。 如今守城人不在,贵人们再捧着金银引诱,多得是狗胆包天之人,敢顶着风险将新米送进长封。 「如今形势未明,我尚且不知偷粮者是谁,又或是这粮草送到长封,是否不仅仅贩售,还有其他用途。」姚盛先一步走出隐蔽小巷,嘻笑打闹重新填满他的感官.他的神情却是淡漠一片,与周围喜庆融不在一块。 烛光下回首,姚盛的侧顏拉出一条优美线条,起伏有致,男子独有的性感卓然绽放,「话我说得差不多了,大人可猜出我找上你,所为何事?」 葬花(五) 内侍端着热茶与点心,还没来得及送进书房,就让梁百拦下,「先别进去。」 他的话内侍自然是听的,可眼瞧托盘上茶壶冒出的热烟逐渐被冷风吞没,他难免着急,「陛下交代,每回姚大人进宫,都要给大人上一壶他最喜爱的碧螺春,眼瞧这茶再放下去都要冷了,您看……」 梁百扫了他一眼,不耐烦地说:「一点眼力见都没有,再问这些蠢话,晚点就给我滚到别处当差,省得惹怒陛下,还要我来收拾。」 没等内侍再开口,一声哀号就从屋内传出,遏住了他所有犹豫。 房内,景明帝高坐主位,手指压在太阳穴上,无奈地看着突然拉着江簫笙进宫的姚盛,又是蹬腿又是原地兜圈,忿忿不平地喊冤:「陛下,你可要替我申冤,这傢伙居然说我盗用军粮,这真是天大的冤枉──」 「行了,知道你冤枉,快小点声。」景明帝叹了口气。他虽无法全然信任承王,但姚家对于将士的用心,他从不担心。 今年本就是荒年,景明帝大略算了算,也能猜出铁狼军军粮不过堪用,又怎会挪用至长封贩售牟利? 「江爱卿,你来说,这浑小子又在闹什么。」景明帝耐不住姚盛翻来覆去地喊冤,乾脆点了江簫笙,让他简单交代,快些封住他的嘴。 「陛下也知道,泽水城世代务农,资源贫瘠,商业不丰。臣听说姚大人经商有一套,想趁机会讨教一二,改善泽水百姓的生活。」 顺带解释自己与姚盛凑一块的理由,江簫笙大略说了在庆典上的所见所闻,最后才提起两人一齐编造的说法。 「姚大人与我说,近日有一糕点摊生意极好,想必滋味绝妙,便要带着我去排队。」江簫笙蹙起眉头,面上渐染慍色,「不曾想,我俩抵达摊位时,离庆典结束还早,那商人已经整理好东西,拉着拖车要走了。」 这话半真半假假,景明帝回头想查,也挖不出漏洞,只会翻到更多证据佐证他们的话。 眼下,景明帝倦怠地靠在椅背,一直到提起糕点摊提早收摊,才懒懒掀起眼皮,哑声问:「哪糕饼摊怎么回事?」 江簫笙不豫道:「许是收得急,那老闆撒腿跑了,没注意到他们拖车缝大,掉了东西。」 他从兜里翻出姚盛早先交给他的米,垂首给景明帝献上,「陛下圣明,还请为臣主持公道。」 景明帝指尖捻起米粒,听江簫笙解释完这米的来歷,已对此事有了计较,神色顿时冷下,对有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动手脚很是不喜,「爱卿莫急,此事朕定会给边陲将士一个公道。」 「陛下,别忘了我!」姚盛抱拳行礼,面上怒火喷张,「君子爱财,取之有道,何况这是陛下交代给我的任务,我怎敢藉机胡来,偷运军粮贩售?」 说着,他竟委屈起来,装模作样地说:「陛下也知道,我阿兄现在跟我住一块,要是让他误会,我就完蛋了。」 长封人谁不知道,姚家小公子脾性顽皮,被家中长辈从小管教到大。尤其姚瓚为人古板,要姚盛走上歪路,恐怕他会头一个抄起武器,狠狠收拾弟弟一顿。 姚盛伴读东宫期间,也闹过不少事,好几次连景明帝都被他缠上求情,不得不亲自下场,将他从姚方源的拳头下捞出来。 景明帝年纪大了,真受不了姚盛软硬兼施,百屈不馁的求救方式,忙连连摆手,「行了,你浑小子回家等着,朕保证,肯定不让你兄长找你麻烦。」 姚盛登时笑顏如花,喜孜孜地说:「陛下一言不只九鼎,是千鼎万鼎,有了陛下保证,我终于能安心回家。」 说完,他不忘咬牙切齿瞪了江簫笙一眼,彷彿对他在庆典中找麻烦的事记了仇,百般嫌弃。 景明帝见状,又念了姚盛几句,让他千万别胡来,江簫笙还在养病,禁不起折腾,才唤了梁百进来。 指着姚盛,他老人家笑骂道:「可给朕看好了,务必把这小子带出去,别再让他回来烦朕。」 像是为了安姚盛的心,景明帝又念了几个人名,交代梁百下朝后将人留下。 江簫笙一脸敦厚老实,心头已经对那几个名字翻来覆去的琢磨。 那几日,他待在将军府,名义上是养病,实则把长封势力摸了个底,总算弄明白谁能惹,谁不该碰。 方才景明帝找来的那几个人,皆是探案高手,且分属三、四皇子派系的人数差不多。 恐怕景明帝这回真是动怒,才会将两方势力的斗争搬上檯面,让他们不得不相互批斗卸责。在这关键当头,为了一件他们本不放在眼里的小事耗费心神,损兵折将。 # 江簫笙与姚盛两人是掐着宫门刚开,景明帝上朝前的空档来的。经过一番折腾,殿外已有了微曦晨光,濛濛天色三尺开外就让人瞧不清。 梁百熟门熟路,亲自把着灯,将两人送出大殿范围。刚拐弯,他瞧见聚集在殿前广场,准备上朝的大臣们,就听姚盛说:「梁公公,我瞧这天色要亮了,陛下离不开人,你快些回去才好。」 「这……可是陛下交代……」 姚盛看他犹豫,又劝:「梁公公别犹豫了,要因为我误了陛下的事,才真的是大罪过。」 「那就劳烦两位大人了,陛下服药确实耽误不得。」梁百将灯送到姚盛手上,连连告罪,方快步离去。 姚盛笑道:「梁公公慢走──」 跫音渐远,江簫笙亲眼见证姚盛英俊眼眉灭去笑意,狂放轻佻沉入清晨脆弱的薄雾之中,光一照便散。 江簫笙眸光微闪,仍是乖顺作态,独独语气尽是讽刺:「小公子讨巧卖好的本事当真出神入化,下官佩服。」 姚盛领着江簫笙走上小路,避开与官员们碰面,「大人不遑多让,何必谦虚?」 兴许是合作过一场,江簫笙对姚盛少了点警戒,总算加快脚步,与他并肩同行,「小公子……」 「得了,我这么大一个人,一回两回便罢,总让人喊小公子,当真憋扭。」话没说完,江簫笙就见姚盛偏首,慢悠悠地瞥了他一眼,「我字平寧,别再喊错。」 平寧?江簫笙暗忖,这字配长封紈絝,真是有点意思。 江簫笙的字是亲娘离开前取的,提起时格外温和,「你可唤我符玨。」 姚盛薄脣浅动,将符玨二字在唇齿间揉了好几回,才问起:「你有话要说?」 江簫笙又捡起刚刚撇下的话头,说:「你觉得陛下会如何结案?」 说实话,追回军粮后,这事说大不大,说小不小,端看景明帝想让多少人下狱。 「符玨何必装傻,光瞧陛下让三、四皇子的人同时办案,互相攀咬,将对方人手拖下水,就该知道这案子不可能轻易了结。」 沿着灯笼漏出的光走,江簫笙压低音量,道:「陛下刚将你与阿兄调离驻地,不过几日,就有人起心思动手脚,不吝于打了陛下的脸面,暗讽他老人家安排不当。」 这些年,景明帝猜疑心渐重,此举无疑是犯了他的大忌讳,极可能会趁着这案子,将心底感冒之人整治一番。 江簫笙揣手道:「如此,我该恭贺你早早抽身,避开麻烦?」 姚盛逮住军粮外流的时机尚早,要过段时间,证据遭人毁坏,米粮送往各地,不说姚盛把控部分粮食生意,包含姚家与江簫笙,但凡经手过这批粮食的边陲武将,都会被扯进案子,有理说不清。 「同喜。」越过漫长幽暗的长廊,姚盛吹灭了灯笼,与江簫笙并肩走向悄然洒满晨光,开阔明亮的宫门之外。 春夜喜雨(一) 风雪缓和几日,长封居民纷纷庆贺天道有情,让他们过了一个好年,却不知皇城之内兵荒马乱,人人自危。 那些阴暗不堪的贪污腐败,在积雪消融后被挖掘出来,一一摊到景明帝面前。 谁也不乐意当最狼狈的那一方。 一件偷粮盗卖的案子,在文武官员推諉扯皮的情况下,朝中有大半官员受了罚,尤其是接手泽水的小将,位置还没坐热,就让一道圣旨子打落谷底,抄家流放。 待一切尘埃落定,已近元宵,官员们又做起表面功夫,各家各户送上拜帖礼品,默契淡化前几日的风波。 将军府内,明暘在门口接过管事送来的拜帖。 他摆手,让人退下后,立刻进了江簫笙的书房,扑鼻一阵苦涩药味,「我还以为你去皇宫里一闹,整出那么大一件事,会得罪一堆人,没想到找你去喝茶赏景的帖子还不少。」 「得罪人?那倒不一定。」江簫笙刚换完药,倦怠地靠在椅背,拢了拢沾上药汁的衣襟。 他面无表情接过帖子,看都不看,随手扔到茶几上,「大哥你还记得是谁与我一起进宫?」 「是姚家二爷。」明暘藏不住事,江簫笙并未将详细经过告诉他,直至而今,他与外人所知相差不多。 江簫笙:「陛下招我回来,就是为了协助四皇子。而我在庆典中寻姚家人麻烦,顺带扳倒接手泽水的张家子弟,最大得利者可不就是四皇子?」 明暘皱起眉头,担忧地说:「可文官一脉牵连颇多,四皇子难保心中计较。就怕到最后,咱们是全都不讨好,尽是得罪人。」 「此番朝中大整,看似两败俱伤,可细究其中,若是双方皆有人马参与偷粮,不正是代表那些人私下早有牵连?清掉那些心思不定,想当墙头草的人,两位皇子未必心疼。」江簫笙用指尖挑了挑请帖,道:「既无损失,何来得罪?」 「再论三皇子,此事我若不稟报皇上,日后抄家流放的便是我,何来选择?」 见明暘面上愁云未消,江簫笙又道:「三皇子心知这点,加上我主要发难于姚家二公子,未必会觉得我在针对他。」 明暘一屁股坐到江簫笙隔壁,往茶几一瞥,无意间发现当中竟有赵府发来的帖子,忙抽出来检查,「无事便好,我现在只求陛下能早点放我们回泽水,以免夜长梦多,又闹出事。」 江簫笙笑着应下,看似只管专心养身,实则心头万般复杂。 他将好话都与明暘说了,未倾诉的,便是他与姚盛交易筹谋的阴暗心思。 当日,姚盛要他配合作戏,他第一时间直觉有诈,就要推拖。偏偏姚盛神情过份篤定,彷彿他断无可能拒绝的姿态,让他霎时冷静下来,反覆推敲对方何来的自信。 首先,姚盛为何要找上他? 军粮对于边陲武将着实敏感,尤其承王爷才换防世子驻地,隐有一举取回边关统领的气势,姚盛为掩锋芒,更怕牵连,不以姚家名义揭发,情有可缘。 但为什么姚盛会篤定他敢冒着风险,配合行事? 江簫笙思量,恐怕是衝着他泽水守将的身份而来。 久居泽水,又断绝亲缘。江簫笙人脉浅薄,在天子眼下作贼喊抓贼无人接应,无异于引火自焚,有点脑子都不会这么干。 这也导致景明帝不会轻易怀疑他,只会认定他意外撞破此事,以防他日遭受误会,急忙揭穿自保。 对姚盛与江簫笙而言,两人除了在景明帝面前打了照面,自证清白,还顺带减轻了皇上心头最大隐患──党派势力错综复杂,已成大患。 三、四皇子各有损伤,要想恢復如初,重新布置心腹进入空出的官职,肯定需要煎熬一段时间。 太子派的姚家虽无大错,并未获罪,身为边关守将,同样有管理不实的嫌疑,必须低着头作人好一段时间。 一切障碍扫除,景明帝达到原先目标,又必须防堵姚张两家成为边关的土皇帝,肯定会希望,能把重要关卡之一的泽水,交到一名纯粹倚仗皇恩的孤臣身上。 难怪姚二认定他不会拒绝。江簫笙想。 这军粮一案,确实是他重返泽水的一大跳板。 不知江簫笙思绪千回百转,明暘闔上帖子,啐了一口,道:「赵学士大寿,你要去吗?」 从前江簫笙远避边关,缺席外祖寿宴还有道理。如今他就在长封,无论过往恩怨,长辈下了帖子却置之不理,之后肯定得吃排头。 江簫笙却摇头,捧起茶盏品了一口,「再缓缓。」 明暘点头,视线扫过他的衣襟,又问:「方才庄御医来替你换药,怎么说?」 「还不错。」江簫笙朝茶水缓缓吐气,瞬即散出的轻烟吞没了他一闪而逝的狡黠神色,「伤势比预期癒合得好,说不定不必一月,当能痊癒。」 「这可太好了!」明暘傻呼呼地说:「长封御医果然妙手回春,开的药比咱们泽水的大夫效果好上不少,居然这么快就见效了。」 「可不是么……」江簫笙喃喃:「对症下药,自然药到病除。」 # 元宵前几日,长封下起了连日细雨,景明帝乾脆取消元宵庆典,专心处理朝中琐事。 偷粮一案虽牵涉繁杂,毕竟主要罪责全给小官扛了,于整个朝堂而言称不上伤筋动骨,反倒有股气象焕然一新的错觉。 结案第三天,抱病不出的江簫笙总算收到旨意,于下朝后进宫去了。 还是老面孔,江簫笙大老远就看到梁百立于殿外,恭敬朝他行礼。 「梁公公。」江簫笙行到梁百跟前,还想多问两句,他已歛下目光,摆态回避试探。 江簫笙一愣,忽地一阵大风起,骤降的雨水斜落,打湿了他的大袖,沉重布料贴着手臂,冰凉透骨。 梁百态度仍是恭敬,却不愿多言,躬身催促,「大人,陛下有请。」 「有劳公公。」 江簫笙掀袍而入,人还没看见,就先被呛鼻的浓烈苦味直衝大脑,顿了一顿,才走进殿内。 不敢多看,他俐落磕头请安。 「簫笙来了。」态度比上一回亲暱许多,景明帝朝下边瞥了一眼,笑道:「人没到齐,爱卿先坐,陪朕等等。」 江簫笙答应下来,捡了个不远不近的位置入座,垂首用眼角馀光看向景明帝。 兴许是解决了心头大患,景明帝气色比上回红润不少,两颊长了点肉,莫名添上几分和蔼。 龙椅之上,景明帝单手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白瓷汤碗,晃了晃,空气中瀰漫苦味更浓,他仍像毫无所觉,仰头一口闷下。 似乎早有一套流程,景明帝还没放下碗,太监们送水让陛下漱口的,急忙开窗点薰香散味的,不过眨眼的功夫,殿内已恢復平静,馀下龙涎香浅浅飘散。 景明帝用帕子抹了抹嘴,笑道:「听庄御医说,你身体恢復得不错,年轻就是好,耐得住折腾。」 身体好了,却没提起让江簫笙返回泽水的信息。景明帝如家常间聊,琐碎问起边关生活与百姓情况。 江簫笙一一答覆,顺势拐弯抹角与景明帝提了边关百姓之苦,心头暗暗揣测景明帝所图,却是无果。 热茶转凉,又换上一盏。 两人问答不着边际,徒劳消磨时间,甚至景明帝都禁不住掐了把眉心,精神渐颓,也不见他老人家放人。 又是一炷香的功夫,待江簫笙揣度出皇帝恐怕在等些什么,总算见梁百面露喜意,从殿外快步行来,难得失了规矩,「陛下,指挥使求见。」 景明帝摆手,沉声道:「快让他进来。」 语落,内侍急忙出去请人。不久,便见姚盛脚步带风,挟带一阵潮意跨进殿内,于景明帝身前跪地请安。 他似是奔波而来,高高束起的发丝散了些许落在鬓边,大氅更是染了一层飞灰,凌乱落拓,唯独一双眼眸晶亮异常,视线快速划过江簫笙后,道:「陛下让我查的东西,真有问题。」 春夜喜雨(二) 殿外应是雨势转大,豆大雨珠撞在梁柱,疾骤如琴音的雨声打在殿内眾人的耳畔,无端催得人心绪起伏。 「关上门,」景明帝伸手搭在梁百手臂,由他搀扶着,缓慢踱下台阶,向姚盛走去:「查到什么?详细说。」 「先前偷粮一案,缉捕守将后,陛下您直觉不对劲,暗地派人清点仓库,让我低调确认,流通至长封的米粮数目是否一致。」姚盛又瞥了江簫笙一眼,两人视线相触即分,道:「这笔帐我一条条让人对了,发现被盗卖到长封的边陲米粮确实是那个数,相差不过一斤。可是……」 姚盛探手从胸口掏出两个小布袋,内侍见状,连忙伸手接了,并在皇帝示意下,又端上一个红木托盘,分作两堆倒出布袋里的东西。 「簫笙也过来看。」 景明帝没急着将证物送到自己跟前,而是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,等江簫笙主动靠近。 江簫笙应了,心头存疑凑过去,就见托盘之上是熟悉的泽水城改良米──唯一不对劲的,是那两小包米顏色古怪。 「陛下,臣可否上前确认?」江簫笙问了,得到景明帝頷首应允,才几步上前,小心翼翼捏起米粒。 与先前庆典所见不同,这两包米落在江簫笙掌心,米粒有胖有瘦,顏色暗沉,甚至气味隐隐飘着霉味。 景明帝也走到托盘边,指腹在米粒轻辗几下,就收手问道:「簫笙怎么看?」 江簫笙:「臣在边关,须得定时盘查库存军餉,这些米……看似新米,却有仓中久存的气味,顏色白中透灰,不若正常模样。」 景明帝不置可否,又问:「姚二,你查到什么?」 「这几日,臣按陛下给我的名单,藉口朝廷徵粮,抄了好些地方的仓库。虽凑齐了泽水短少的米粮数量,却发现里头并非纯粹新米,」姚盛沉声说:「诚如江大人所言,这些米有以次充好,陈米混新米,新米混石粒的情况。」 景明帝沉吟片刻,道:「你算过新米被调换多少?」 姚盛琢磨着,「这批运到长封的米粮,半数以上都有动过手脚,还未精算,可数量一定不小。」 「前头那案子,北镇抚司仔细盘查过相关人证,口径一致,无人提及米粮有异,一概只得出偷粮倒售的结果。」景明帝冷声道:「那些人没胆说谎,应是根本不知道自己拿的货有问题。如今看来,贩售军粮不过是幌子,背地里还有另外一伙人,想藉着商人销毁证据,实则另换他地囤积偷换的米粮。」 语气渐沉,景明帝重重说道:「此等狼子野心,就怕所图不小。」 江簫笙听着,心头猛地一咯噔,顿感不妙。 果然,景明帝苍老的手忽然伸了过来,如细瘦却结实的藤蔓,紧紧缠上他的手腕。 「幸亏爱卿身体大好。」景明帝的眼珠子缓慢挪了两下,目光刮过江簫笙在寒冬熬出薄薄冷汗的额头,道:「这案子朕交给谁都不安心,唯独簫笙,方才朕已见识到爱卿如何关怀边关百姓,定会为了他们查出那些军粮到底被谁换走的,对吧?」 「是。」江簫笙闭了闭眼,瓮声答应。 原来,提早结束的疗程并非是让他回归泽水,而是景明帝有了案子,打算交由他追查。 景明帝面上不显,实则对此事份外慎重,搭在江簫笙身上的手指用了力,掐进了他的皮肉,似是朝中那些隐而未发的忧患,外表不显,实则波澜汹涌。 「这事主谋极为精明,未查明前不得打草惊蛇,只能暗中查访。可簫笙身分特殊,于长封办案多有不便。」景明帝又朝姚盛说:「恰巧姚二身为指挥使,又对长封一切干係烂熟于心,最是适合与簫笙一块调查。」 「此事就交由你俩追查,务必确认是谁将新米藏起。」 景明帝退开几步,扭头望向台阶上的龙椅,哑声道:「暗囤军餉无论是何居心,朕定不宽容。」 姚盛与江簫笙无论心底多少顾虑,此时都得齐齐抱拳答应:「臣领旨。」 # 前几日春雨绵绵,好不容易雨歇了,又让寒风一抚,积水凝结成冰霜,沾黏在大街小巷。 一夕之间,车马都慢了下来,唯恐踩上冰面摔得狼狈。尤其是要上门恭贺赵义德大寿的官员,知晓他是朝中有名的老古板,对身边人的气质装扮份外苛求,全都嘱咐车伕千万慢行,别颠乱了他们出门前郑重梳理的发冠。 那些赶路的官员中,也包括江簫笙一行人。 他与明暘倒没特意打扮,不过担忧路滑踩空,闹出大动静,才随大流放缓了速度。 马车内,明暘与江簫笙相对入座,他抱着从将军府仓库挖出来,用盒子仔细包装,不知道是谁送来的瓷器摆景,问:「小萧,这位赵学士是怎样的人?」 江簫笙为了查案,统整资料,分派人手回泽水查访,连着几日难以入眠。这会,让马车的轻微摇晃盪出了点睡意,他眼皮沉沉,含糊说道:「不清楚。」 明暘讶然,「你们没碰面过?」 「碰过。」江簫笙脑中浮现于江宅中度过的岁月,木然地说:「就是没说过话,只知道是个讲究规矩,看重脸面的人。」 当年,他误以为江家人急忙带他回长封,是念着情,担忧他年幼又独身一人待在泽水,会遭人欺侮。 没料到回了长封,才是他恶梦的开始。赵氏与她儿女对他恨之入骨,不分青红皂白,一意认定是他破坏了江家和谐,试图谋夺江家权势。 江簫笙深刻记得,他进府头一天,到大堂给嫡母叩头,赵氏的冷言冷语:「你娘的齷齪心思我知道。我话就搁这,我接你回来,不过是为了避免你爹在外落下弃子的流言,别想我能对你一视同仁的好,你……好自为之罢。」 而他唯一的靠山,明白事情一概经过,及赵氏所作所为的江流川,却因怀抱对赵氏的愧疚,未曾出手遏止,只敢偷偷教习他功夫。 长封天寒,尤其冬春两季,寒气能从四面八方涌出,细细渗入皮肉。 好几次,隆冬被压在院落打拳的江簫笙冻得受不住,见嫡母与兄弟姊妹躲在屋中烧火取暖,笑声盈盈,禁不住低头求了江流川,「爹我不行了,我的手好疼。」 他小心地拱起手,又小又软的掌心在长封半月便磨出丑陋的厚茧,与冻伤的红肿乾裂摆在一起,衬得一双手破破烂烂,无一处好皮。 江流川见了,面上稍有一瞬动容,就听大堂传来妻儿的呼唤,女孩儿的嗓音娇嫩,包覆在他心尖最柔软的地方,瞬间夺去了他对江簫笙的怜悯。 最是钟情者,抑是无情人。 「笙儿你可有想过,你娘走了之后,你有什么?」江流川神色微妙,似爱似怜,更多的是不愿面对的厌烦,「钱财也好,权势也好,爹的东西当年为了赎罪,都给你嫡母了。如今,爹还能给你的,也就我身上的功夫。」 语落,他不敢多看稚子一眼,转身就进了屋子,留下他楞在原地,无助低喃:「我不要那些钱,我只是想要一个爹爹,也不对吗?」 他孱羸的反抗被漫天飞雪吞没,一如他进了长封,被遗落在江府角落,成了最让人嫌恶的骯脏污垢。 所有人都认定他是奔着江家权势而来,包含赵家外亲,同样对他心生排斥。 「赵义德认定我娘爬了巡南大将军的床,料想我在她的教育下,心思同样不纯正。」江簫笙说起江家人,语气疏远,毫无提及亲人该有的温情,「他自认清贵一世,名声高尚,恨不得同我划清界线,自然不会与我来往。」 「可笑。」明暘冷嘲:「当年真相如何,赵家人分明知悉,却自私选择对自己有利的说法,将一概罪名推託于稚子,此种品行,如何配得上高尚二字?」 车外人声渐响,听着此起彼伏的恭贺声,江簫笙压下蹦躂的回忆,漠然道:「谁知道呢。或许世人眼中的高尚,真不过如此。」 春夜喜雨(三) 赵家兴起得早,祖上出过二品大员,即便子孙多为碌碌之流,同样在长封拥有接近皇城,占地广阔的大宅。 据说,赵家那位官拜二品的长辈,推崇纵情山水,沉浸天地的思想,竟拆了小半建筑,就为了在宅中挖个大水塘,能随心所欲地赏景作诗。 这可害惨了后代子孙,在维护水塘上煞费苦心,赔钱又耗力。赵家人平时多有抱怨,唯独摆宴设席的关头,水塘又极大满足了他们的虚荣心。 放眼长封,除了他们赵家,还有谁是真正奉行风雅.拥有这般气派的池子? 果不其然,待江簫笙与明暘让下人引入座位,就听左右皆在讚赏水塘美景,话里话外全是艷羡。 眾人讚不绝口的景象,明暘仅瞥一眼,了无兴致地说:「名过其实,比不得沃水。」 沃水是大周第一长河,就在泽水边上,水深流长,沿岸崎嶇,渡河须行舟,于实际战役中可视为天然关卡,景色何其壮丽,难有匹敌。 江簫笙看出明暘这是不满赵家,才会见什么都挑毛病,道:「景不满意,厨子还是不错,多吃点。」 「老子吃垮他们。」明暘在马车上的气还没消,发洩不得,只能闷头苦吃,一口铁牙差点把筷子给崩断。 江簫笙笑了笑,给明暘递过几碟子菜过去后搁下筷子,四顾左右。 如今江簫笙功成名就,赵家人虽打从心底看不上他,却轻视不得,又怕招人议论苛刻庶子,只得将人安置在前排的角落位置,礼数作足,同时眼不见为净。 不想,不少人对这位能让景明帝大开方便之门,得以闭府养病,免受上朝劳碌的新贵将军感兴趣。 不少人猜到江簫笙会来,想攀扯关係,又认不得人。仅有几个机敏的,在人群中捞到了面生的江簫笙,从座位排序猜出他的身分。 可不等他们行动,敏锐觉查这阵骚动的赵家人,抢一步遣赵氏的贴身丫鬟接近江簫笙,轻声交代:「二少爷,老爷子有请。」 二少爷?江簫笙听到这称呼,不由訕笑,「知道了。」 语罢,他不管丫鬟拐弯抹角的要求,硬是带上明暘,进了赵家内宅,直达赵义德书房门前。 「来了,就进来。」 随着一道垂老沙哑的嗓音响起,固守书房的侍卫推开木门,江簫笙晃眼扫过,撇开端茶奉水的下人,主位下首还坐着一名贵妇人与青年,正是赵氏与他的嫡亲兄长江萧玉。 歛回目光,他猛地与主位上的老人对上视线,双方眼中皆是刻意堆叠的客套,虚假而脆弱,丝毫遮掩不住内里彼此敌视的冷漠。 「孙儿见过外祖父。」江簫笙开口,却没弯腰行礼,犹如遽然出鞘的宝剑,寒光四溅,不见情份。 屋内炭火烧得足,本是暖意融融,因着他这一句话,陡然没了温度,氛围紧张。 「将军这一声外祖父我可不敢认。」赵义德年长景明帝几岁,看着却年轻许多,谈吐间带着高高在上的矜贵傲气,「你回长封好几日,一声招呼不打就罢,连你嫡母也没见你孝顺过。人呀,可不能有了点出息,就忘了自己的根。」 「不敢。」江簫笙面不改色,说:「我不过照着嫡母从前的交代,尽量别出现在几位长辈面前。」 屋内三人表情大变,原先满肚子训斥的话,全让江簫笙堵了回来。 尤其赵义德,本想敲打江簫笙的态度,这会风水轮流转,被他压下气势不提,还得担忧他翻起旧帐,「这事确实是你母亲不对,可即便如此,我让人找你来书房谈话,你怎能带着外人过来?莫不是连书房为私人重地的规矩都没学过?」 「我确实没学过。」江簫笙平静地说:「母亲只教过我,在江宅,除了自己的院子,我哪儿都不能去。」 赵义德气狠了,罪魁祸首却是自幼娇生惯养,百般宠溺的小女儿,骂也捨不得骂,只能逼着自己吞下这口气,「你……罢了,男儿志在四方,本不该纠结在后宅之事。」 且如他一直以来,忽略赵氏为了出气,对江簫笙使出的打压手段。他打心底认为,那些不过是后宅纷争,岂有男人插手的道理,更不会为了一个惹人嫌又无人帮衬的庶子,伤了与女儿的情份。 「我知道,你对你母亲有怨。可到底咱们被扯在同一艘船上,一荣俱荣,一损俱损,有些话我不能不提。」赵义德让两人入座,终于说起正事,「前段时间的偷粮案,你知道多少?」 江簫笙忽地垂眸,轻拨茶盏瓷盖,说:「肯定不比您多。」 见江簫笙示弱,赵义德似乎颇为自得,语气稍缓,说道:「此事本为三皇子与那些居心不良的乱臣贼子所为,却让四殿下遭罪,无端得了陛下训斥。」 江簫笙微不可见地顿住手上的动作,半晌,才皱起眉头,一副不解的模样。 赵义德好为人师,一开口就有点收不住,夸奖四皇子,詆毁三皇子的话说了一堆,又忍不住损了边关守将:「军餉一事,本是边关那群莽汉搞出来的,四皇子打小受圣贤诗书洗礼,心怀家国,怎么干得出这种事?」 对四皇子怀抱信心,赵义德鏗鏘有力地说:「三皇子狼子野心昭然若揭,太子殿下又无后代,四殿下才是真正明主!」 江簫笙并未作声,只是暗忖,赵义德已是文官派核心人物,他如此信誓旦旦四皇子与偷粮一案毫无干係,难道这一切真的仅是三皇子所为? 赵义德道:「此案之后,幸而苍天有眼,四殿下身边与三皇子勾结的小人被清理出去,殿下得以空出身旁位置,招揽来自四海八方的贤才。」 「四殿下人善,让我们这群老臣避风头,这阵子养精蓄锐,无须动作,更不必理会三皇子挑衅……可咱们又怎能真的置之不理?」他朝天拱手,满眼憧憬,「你为何回到长封,朝中之人心里有数。如今四殿下身边门客,不过几位从外地临时递补上来的学子,如此人手不足,于情于理,你都该去搏上一搏,争取殿下重用。」 「于情于理?外祖父是想承谁的情,佔谁的理?」江簫笙差点气笑,「我等臣子本该奉天子之命行事,我若助四皇子,也是陛下交代,何来的情份与重用?」 赵义德倏地面色胀红,「听你这语气,心不甘情不愿,莫不是还想奉三皇子为主?你身为边关守将,合该清楚军餉的重要性,怎么能支持一个不顾黎民百姓,偷盗粮餉之人?」 「外祖父当心说话,北镇抚司已定案,三皇子并未涉及偷粮一事,妄自揣测可是大忌。」江簫笙油盐不进,道:「外祖父倘若是为了四皇子招揽人才,大可不必,只要圣上有令,我自然全力以赴。」 话锋一转,江簫笙撇开温顺听话的假面,艷丽冷冽的气质瞬即锐利,精雕细琢的五官轮廓在纸窗透进的光丝下,如景如画,叫人难以接近。 「可若你找我来,不过是在意四皇子新招幕僚,唯恐被屏除在权力中心外,想安插我进入四皇子的新班底,怕是要白忙一场了。」 碰的一声,赵义德拍案而起,儒雅之气尽扫,花白长鬚被凌乱喘息震得一颠一颤,「你个孽障!老夫仰不愧于天,俯不怍于人,一心盼着大周兴盛,而今却被你一黄口小儿污衊,真是岂有此理,苍天何在?」 「若是您真觉得我不知所云,诸如此类的话就别再提了。」 江簫笙直起身,冷声道;「给您提个醒,要是我今日参加您的寿宴后,忽然对四殿下大献殷勤……您觉得,殿下会如何看待您,又敢不敢用我?」 话音渐轻,他叹息似地说:「您说,若我真听您的话,成为四皇子的左膀右臂,会觉得您鑽营贪权的,会不会不只我一人?您心心念念的清名,会不会成为一个笑话?」 一屁股闷回椅子上,赵义德脸色忽青忽白,来不及出口的怒骂被他艰难地卡在唇齿间,无处发洩的情绪激得他浑身颤抖,嘴唇开开合合,呼出乾裂的喘息声。 「滚!」好不容易,他挤出一个字,江簫笙二话不说,立即抱拳走人,毫不犹豫。 屋外冷风砭骨,江簫笙才离开房间,他刚烘暖几分的身体就褪去温度,双颊冻得青白。 明暘跟在他身后,一直到彻底远离书房,才低低地问:「你怎么突然那么生气?」 江簫笙脚步猛地一滞,不敢置信地偏过身子,与满眼担忧的明暘对视。 生气?他想否认,却狼狈地发现说不出口。 多年过去,江簫笙本以为他心底源于江家的恨与怨已淡了痕跡,年少积攒的戾气,也在日日夜夜的战场征伐中消耗殆尽。 不料与故人相见,他又被他们理所当然的算计牵动情绪,曾经封藏的旧仇再度氾滥,淹没了他的理智,差点坏事。 「小萧……我说过,咱们兄弟待在一块,没什么跨越不了的。」明暘诚恳地说:「你若不愿再接触赵家,之后交给我也无妨。」 江簫笙眼眸闪过一瞬的空茫,又很快定下心来。 他拢紧大氅,修长手指滑过领结,抵在心口,隔着厚重的布料,没人能察觉他下头激烈躁动的心跳。 「我没事。」他说,语气漠然,一如往常,「作戏罢了,总要激他一激,才能免去他之后再缠上来的麻烦。」 江簫笙说得太过篤定,明暘也不觉得他有必要欺瞒自己,竟被他轻描淡写的语气敷衍过去,又退回阴影处,成为弟弟身后静默守护的刀。 春夜喜雨(四) 当晚,清夜无尘,月色无银,长封迎来了久违的好天气。 江簫笙让下人退下,从衣架勾起一件深色大袖衫,随意披在中衣之上,斟酒静坐窗边,独自面对满园光鲜灿烂的花蕊出神。 这些日子,将军府原本光秃秃的花园,随着江簫笙的入住,陆续挪来名植鲜花,变得夺目精緻,夜里飘散芳香,犹如世外桃源。 江簫笙虽非雅士,也从中品出了点间适,养成每晚对花浅酌的习惯。 按往常,他自饮自酌,待酒意微醺,暖意流淌全身,就该上床歇息。 可今夜,江簫笙捏着酒盏,手腕倏地一扭,白瓷瞬即化作一道利芒疾射而出,在撞上花丛前,将潜伏其中的男子逼出。 那男子没想到他会突然来一招,狼狈一跃,踉蹌几步才勉强站稳,尷尬地笑:「别动手!我细皮嫩肉的,可接不住你的茶杯。」 江簫笙趁着月光看清男子面容,禁不住轻呼:「平寧?你大半夜来爬我家的墙做什么?」 「我查到了点消息,又不想明面上来拜访,才会翻墙进来。」姚盛一袭黑色劲装,墨发高束,一如那日在大殿上的干练装扮,健硕体魄原形毕露,肩颈线条极其优越,动静间尽是汹涌的男性气息。 江簫笙頷首,又笑道:「那你待花丛里做什么?」 经歷过刺杀,姚盛潜入将军府还藏着躲着,他没下死手算是姚小公子好运,差点就要砸坏人了。 「据说符玨宅里的花是陛下所赐,格外名贵,我稀罕着,就忍不住……多看两眼。」姚盛摸了把脖颈,姿态莫名拘谨,看得江簫笙有些好笑。 「贵人就是贵人,我看不懂,就觉得这些花挺香,乾脆让管事随意摆满,不养死就成。」 江簫笙看惯了泽水城经歷过劲风豪雨,姿态狂放的杂草,再来欣赏这些养在盆里,婀娜娇艳的花草,总感觉少了股劲,碰都不敢碰。 他往窗櫺一靠,指尖探出外头,一晃一晃点向各色盆植,白皙肌肤晕着淡淡烛光,盪出莹润的色泽,「你要有兴趣,拿去几盆也无妨。」 姚盛眼眸剎那间散了焦点,似是被什么事物迷了眼,乱了神,夺去了引以为傲的控制力。 突兀的,他又碰了碰自己的喉结,才低低地说:「花儿就该放在对的地方才能显出顏色。」 「还有这么多讲究?」江簫笙笑道。 姚盛被他感染,也跟着扬起脣角,「若是喜爱,便无所谓讲究,再多的呵护与怜惜都是理所当然。」 今晚月色真美。这句在未来被讲到俗滥的话,还是有点道理的。姚盛自嘲地想。 他怀中揣着刚收到的书信,从承王府一路赶来,沿下人行踪探到主院,最终顺着烛光找到了一身白衣,静倚窗台的江簫笙。 卸下了层层叠叠的官服,夜里的江簫笙没了平时的戒备,端着架子做人,半身浸在柔软暖光中,他若隐若现的胸膛,精緻绝伦的五官,揉合在一块,是比花更鲜活的艷丽与鲜活。 猝不及防的美景,点燃了姚盛久未升腾的慾念。 生于武将世家,姚盛骨子里总有一股劲,掠夺与控制是他的劣根性,尤其是碰上与柔弱沾不上边,同样强势的江簫笙,更会放大几分。 他抖了抖襟口,放任寒气从衣领溜进去,肌肤冻起疙瘩,才勉强压下那点子躁动。 男风于大周并不少见,又何况姚盛还保有一段异世记忆,于他而言,是男是女无所谓。 他坦然顺应天性,当个食色性也的俗人,在这一刻败在了春色之下,被江簫笙独一份的男性穠艳晃花了眼,惊心动魄。 他做贼心虚似,不走正门,由窗口鑽进屋里,盘据了江簫笙对面的位置。 「眼瞧这案子没完结,陛下必不肯罢休,阿兄与符玨也别想回去。」姚盛定下心,不拐弯抹角,直率说道:「我爹年岁已高,阿兄也着急回去,与你目标一致。咱先说好,无论你我立场如何,在这案子办好前,谁都别玩花样。」 此话正中江簫笙下怀,他点头:「你不藏着噎着,我定实话实说。」 彼此通过气,姚盛掏出信来,道:「虽没明说,可陛下让我查案,就是奔着我身后姚家的门路,我就将军粮一事与我阿兄提了,让他帮着探听点消息。」 景明帝心思细腻又多疑,盯姚盛盯得紧,他即便有心,也不愿因为自己发展势力,害得一心为国的家人被误会。 这些年,姚盛待在景明帝眼皮子底下,确实有了自己的人脉,却只拘限于商人之流,并未越界军事朝堂。江簫笙抑是如此,他的势力远在泽水,在长封查案,确实多有不便。 如姚盛所言,景明帝将这案子交由他俩,必然是动了徵用姚家门路的心思,姚瓚察觉偷粮案还有后续,不过早晚的事,倒不如一开始就坦白,还能省去兜远路的功夫。 「信我看了,首先是阿兄以防万一,让我爹也去查其他粮仓。爹已经答应,不过关卡间路程遥远,又只能暗访,怕是得耗上不少日子,一时半刻得不出结果。」 将信推给江簫笙,姚盛翻出没用过的酒盏,给自己满上一杯,「泽水之事没解决,圣上不着急安排武官过去,而是让隔壁城的守将暂且协理。」 「隔壁城……」江簫笙沉吟片刻,道:「可是裴将成大人?」 姚盛问:「你认识他?」 江簫笙指腹摩娑着杯子,道:「没见过,可书信往来过几回。裴大人个性不坏,就是看不出心思,八面玲瓏,对谁都是面面俱到。」 姚盛仔细回忆姚瓚的话,说:「阿兄对他的印象差不多,陛下这时候把泽水交给他,恐怕也是看中他这份谁都不得罪,谁都不支持的性子。」 没有江簫笙背后剪不断理还乱的亲缘关係,裴将成草根起家,家底一清二白,又是老狐狸的性子,能屈能伸,总能安抚住来拉拢自己的皇子。 久而久之,大伙都知道他就是块砖,搬到那就听谁的,谈不上忠心,却能耐出眾,可以重用无须看重。 姚盛听说过,包括姚瓚,不分文官武将,不少人看不上裴将成,暗地里多有微词,嘲讽他就是个没骨头的墙头草。 姚盛却不那么认为,还觉得裴将成挺对他的胃口,够个性。 「前几日,我请陛下以偷粮案为由,藉口那名暂代你职位的守将有收贿,再派人搜查了一遍他的屋子。」姚盛笑道:「裴大人听说后,似乎是为了撇清与守将的关係,主动帮着使者搜查,不只砖墙缝隙不放过,连地都翻了过去,差点就把屋子掀了。」 「还真是掘地三尺,绝不错放。」江簫笙虽然也不愿沾惹麻烦,却做不到裴将成这种程度,「可有找到什么?」 姚盛低头,从腰包翻出一个不起眼的木盒,道:「本只是预防万一,不料歪打正着,真让他们在守将家里发现挖到一个地窖与暗格,除了寻常的金银字画外,就是这个被藏在暗格的小盒子。」 财宝自然充公,景明帝检查过这小盒子,确认里头的玩意没有古怪,就当作线索,直接交给姚盛。 江簫笙打开盒子,就见里头散着几些小物件,有小坠子、做工简单的发簪,还有几个带了花样,塞纸张的小布包。 将纸条从布包中一一扯出,无一例外全是空白,他问:「这布包里的东西,你检查过了吗?」 「查过了。」姚盛双手一摊,道:「泡水火烧都试过,什么事都没发生,看着就只是普通的纸。」 「但是。」话锋一转,姚盛拿起一个布包,凑在鼻尖闻了闻,味儿已经极淡,还是被他捕捉,「上头一股子桐油味,料子虽然比较软,但摸起来同油碧幢差不多。」 大周国内,下雪落霜是日常,未免出入一趟就弄得一身狼狈,防水油布极为盛行,尤其贵女搭马车外出,车盖上必然会多加一层油碧幢,以免坏了妆容与华服。 听他一说,江簫笙取过布包,翻来覆去仔细查看,片刻才道:「我忽然想起,前阵子泽水来了商队,同我推销他们从外邦新带回来的布料,说是又薄又软,弄成油布比现在的能轻简不少,就是这样式。」 「外邦来的?」 姚盛的出身摆在那里,什么稀奇玩意没见过。何况他从商几年,走的是富国强兵的皇商路子,布料这类民生物资,他从没少碰,「我确实没在市场上见过这布料,应是这货还没流进大周,正卡在边关试探。」 还没流进大周,那就是从边境商道偷渡进来的。江簫笙追问:「如今商道归谁?」 「前些年一分为二,靠魏国那侧归姚家,近齐国一半张家管。」姚盛脸色不好看,说:「找你的商人还在考虑要拿这布料做油布,那守将已经用上……恐怕他早与外邦有联系,才能提前研发出这布包。」 难道是……通敌卖国? 江簫笙与姚盛对视,那四字在两人心上狠狠撞了撞,终是没人说出口。 ## 註:清夜无尘,月色无银出自苏軾《行香子?抒怀》 春夜喜雨(五) 守将是张家人,布料许是从张家商道过。 虽然没能确定这布包有什么用途,但能被守将特意藏着,定有大作用。 「这事还要再请我爹确认。」姚盛从盒子取走一只布包,其他推给江簫笙,「你最近查得如何?」 江簫笙其实觉得一切证据全指向三皇子,反倒有种说不出的诡异,更多的力气是花在四皇子身上,「我去查了这次被革职的人。」 偷粮案抄走了不少人的乌纱帽,尤其张家派系,几个禁军领职的全被扯了下去,大大降低了三皇子一脉对长封兵力的掌握。 「四皇子一派看似折损较少,可我细查之下,才发现被扫下去的,多半是四皇子的身边人。」江簫笙叹气,「要不是那些人咬死与主子无关,凭他们与四皇子的关係,四皇子别想全身而退。」 姚盛也有耳闻,「听说那些人大半已经流放,我没细问过送哪儿去了。」 江簫笙也对那些人的去向没追究,道:「也许是怕了,听赵义德说,四皇子让他们那些骨干们按兵不动,别去招惹三皇子,自个重新从外面提了几个学子上来。」 这是以退为进,打算重新培养人才? 江簫笙犹在思虑四皇子涉案的可能,姚盛已经一口饮尽烈酒,烧刀子入喉,醺得他面颊发热,眼眸滚上一层薄薄水气。 他支着下巴,姿态慵懒却不邋遢,份外愜意,「既然咱不能直接确定犯人,又怕事情不单纯,慢慢查案会坏了好时机,乾脆化被动为主动,逼得他们露出破绽。」 江簫笙偏头过去,只见姚盛笑得狡黠,肆意又张扬,如春日明媚的风,誓要抚开长封长年积攒,冰冻三尺的雪。 不自觉的,他抬手朝前一捏,却只捞到一掌空虚。 # 待春节喜庆彻底淡去,暂且偃旗息鼓的派系之争又见苗头,一封书信于深更半夜,从边疆悄然无声送进太子府。 隔日,天未明,姚盛就被小贵子找上门,说主子请他下午过去一趟。 姚盛应了,午后却没动身前往太子府,而是四处间晃,吃喝玩乐一番,才进入一处小院子,换上新装扮,外头用大氅罩住,乔装打扮而出。 走了那晚的老路,他翻墙动作俐落,又蹲又跳老半天,总算摸到江簫笙的院子,再鑽了一次花圃。 探头探脑,姚盛不焦不燥,等确认院子只有房间主人,方捡起几颗小石头往里头扔。 江簫笙刚吃完午膳,正捧着兵书,琢磨书上描述的阵型变化,就让一颗石子扰了精神,禁不住顺着动静朝窗口望去。 这一看,不出所料,又是姚盛。 就怕又招来一个杯子,这回他没敢直接进屋,只伸出一双手扒拉着窗户框子,露了半颗头往屋内瞧。 那模样,配上他紧张窘迫的模样,乍一看,还真像眼巴巴等着主人开饭的傻狗,嗷嗷待哺,可怜兮兮。 被姚盛给逗乐,江簫笙忽地轻笑几声,招手让人进来,「你还真翻墙翻上癮了?非得每回都跟那窗户过不去,从小洞挤过来吗?」 那窗台不小,就是姚盛过份高大,显得那窗框被挤得摇摇欲坠。 姚盛没马上回应,只是愣愣地又看了江簫笙好一会,才嘟嚷了句不只月色真美,阳光也挺好看,往江簫笙跟前的罗汉榻上盘腿一坐,「这不是还不方便直接来找你,下回我肯定走大门。」 江簫笙没上心,随意撇了他一眼,笑道:「那我可等着。」 姚盛似是并不在意他的敷衍,打闹着捏住他的下頷,引导他回过头,直对上自己盈着笑意的雋朗脸庞,「江大人怎么知道我就吃激将法,我肯定加把劲,早点让大人主动敞开大门,恭迎我进府。」 江簫笙鲜少与人这般亲近。 从前在边疆,他与弟兄相处,大伙知道他性子冷,多半自觉远离。此刻肌肤上陡然偷袭的陌生热度,烫得他不知所措,慢了一瞬才甩开。 说来也怪,越跟姚盛接触,江簫笙越不明白他是怎样的人。 初见他,是在皇宫大院的权力中心,皇帝明贬暗褒,对他宠爱有加,他则凭着这股气势,如不染俗尘的风,傲然悠游在算计之中。 这作态,江簫笙不由侧目,臆测他该不会是让人宠坏了,不知天高地厚,才能如此自我。 可随着接下来的几次接触,江簫笙一扫刻板印象,发觉这人估计是天生反骨,生于权势却看轻权势,对所谓的贵人嗤之以鼻。 面对皇权,姚盛敬却不重。在他眼中,这世界似乎另有一套规矩,他始终拿捏着分寸前行,多数时候选择装傻充愣,旁观他人汲汲营营。 姚盛不自觉,可他身上那股通透自在的劲,其实很吸引人。尤其是江簫笙,他实在不能理解一个犹如战利品,出生就被皇帝圈养在长封,刻意以宠爱浇灌成长的人,是如何养成这样的性子。 面对这虚假的滔天富贵,他不曾贪欢,沉沦其中吗? 如祭品般,被承王抵押在长封,他不恨吗?不怨吗? 江簫笙捧着茶,隔着一层热烟望向姚盛。 视线彷彿裹了薄纱,染着浸透人心的湿气,只见罗汉床上的男子五官英俊,即便坐姿随兴慵懒,也因为挺拔身姿不显痞气,自有一番风流气度,是养在贵人家中才有的雍容姿态。 江簫笙看着他,像是在看一场华美盛大的梦,似真似假捉摸不透,一不小心就会坠落其中,沉溺不出,直至成为执念,妄图收揽掌心,紧攒不放。 察觉他的注视,姚盛抬头,调笑说道:「怎么看傻了?」 江簫笙不动声色,歛下目光,道:「无事不登三宝殿,我在想我该不会要沾上什么麻烦事了?」 「这事好坏还真说不准。」姚盛见他忽然又板起脸,没了原先的放松,好笑地说:「如你所言,事关重大,咱怀疑三皇子,也不能免了四皇子的嫌疑。我就誊了一份四皇子新招学子的名单,快马加急送给胡太傅,问问他可有听过那些人。」 胡太傅胡千礼,是桃李满天下,才学兼备的帝师之才,当初为了太子遇害一事与景明帝撕破脸,最终辞官引退,早不理俗务。 江簫笙听说胡千礼对太子真心喜爱,连带着与姚盛关係甚篤,多有联系。眼下看来,谣传难得有对的一回。 「隔行如隔山,文人圈子应如是。姚家的手伸不到文人那块,凭胡太傅大能,要想暗中探听那些人的来歷,应当易如反掌。」江簫笙也想过要查那些人,无奈长封文人自成一体,随意探听恐怕打草惊蛇。 姚盛盯着江簫笙,说:「岂止简单,胡太傅不过几天就将那几人抄了底,顺带发现我爹在查粮仓的事,帮着处理,三两下就解决了。」 江簫笙眼皮一跳,「查完了,结果如何?」 姚盛拧眉,说:「书信往来需得谨慎,查案这事,我与阿兄没与王爷提,估计他们误以为朝中有异动,所以将查出来的结果,寄给太子殿下。」 「寄给太子殿下?」江簫笙差点坐不住,咋舌道:「你让人查的事,王爷怎么会想给殿下寄?」 「就是因为是我要查的,他们才不愿让我知道结果。」姚盛叹道:「此事牵扯过大,若非陛下亲自交代,那怕是我,也不能轻易探查,以免让陛下以为姚家居心不良。最好的法子,还是让太子殿下负责,不让我沾手,拐个弯透口风给陛下。」 江簫笙算是看出来了,承王当真宠爱幼子,看不得他身陷斗争。 姚盛本为质子,要是被发现心系姚家军,不安分想插手调查边关的事,只怕未来日子会更不好过。 光凭这点,怀抱拳拳父子情的承王就想断了姚盛查案的心。 「只一点我不懂。」江簫笙放下茶盏,道:「这般吃力不讨好的事,胡太傅会愿意承王爷转嫁给太子殿下接手?」 人人皆知,胡千礼与太子师徒情深,当真是把满腔心血都捧给太子,又怎会害他? 「原因很简单。」 姚盛难得语塞,一句话噎了良久,才说:「胡太傅没放弃让太子争大位,自然要让他看看,他随意拋弃太子之位,放任其他皇子尔虞我诈,会造成什么苦果。」 太子心思纯正,才德兼备,撇开身体不佳,过份看重太子妃,在胡千礼眼中就是千古明君的料子,只要他乐意回归朝堂,肯定能压下所有皇子。 而今,他因为重情,为了太子妃捨弃名利。当然也可能因为重情,拋不开天下苍生,愿意重新争一争那张龙椅。 姚盛跳下罗汉床,将手递到江簫笙面前:「太子既已入局,这事就没回头箭,要劳烦符玨陪我走上一趟了。」 江簫笙绷着脸,掏出摺扇,轻轻推开面前大掌,无奈道:「真是上贼船了。」 春事一朝归(一) 春寒料峭,新绿嫩芽被新雪压没了头,枯枝上仍是一片光洁。 「最近天气实在古怪,往年这时间风雪早停了。」小贵子在前头引路,见贵客目光落在简陋的花园上,羞赧道:「这府邸当初是按东宫编制盖的,以现在的人手,要维护着实难了点。」 风雪不歇,光是每日铲雪就要花上好一段时间,府中两位主子身子都不好,须得精心照料,小贵子是心有馀而力不足,腾不出人手日日修护主院外的花园。 姚盛体贴地收回视线,道:「反璞归真,雅俗共赏,还挺好的。」 小贵子双眼一亮,贵人都这么说,他看那片花园也顺眼起来,笑嘻嘻地又与姚盛扯起间话。 两人一路谈笑风生,直到抵达太子书房,小贵子视线一转,落到姚盛身后,装扮严实不露面目的男子身上,试探说:「姚公子,殿下体弱,不便见生人……」 「不是生人。」姚盛道:「放心吧,你主子不会怪你。」 姚盛态度篤定,小贵子遂放下戒心,问过太子后推开门板,「殿下有请。」 江簫笙尾随姚盛脚步,迈过门槛,先是感觉一股热气滚来,才见书房主位之上,端坐一消瘦男子,样貌虽不过清秀,眼眉精神却极好,清明端正。 手掌悬于暖盆之上,葛君暉青白脸庞染了点火光,乍见竟似褪了病气,仍旧少年意气,锐不可挡,「姚二呀姚二,我千盼万盼,总算把你等来了。」 语落,葛君暉倏地抬头,黑亮的眼喜怒难辨,「怎么?怕我怪罪,还带人来吓我?」 「我怎么敢?」姚盛道:「这不是带人来跟你解释吗?」 「解释?」葛君暉挑眉,从胸口抽出信件,往茶几上一摔,「我确实想知道,以你的情况,平白无事突然派人查那些事,又让老师与王爷将结果交给我,除了逼我回去外,还有什么理由。」 姚盛摇头晃脑,长吁短叹道:「我还没活够呢,别人查这些事可以,我查这些事被陛下发现,可是要人命的。」 见葛君暉神色稍霽,姚盛得寸进尺,强拉着江簫笙坐下来,道:「粮仓与学子之事,我本分开查探,是老师敏锐,自个发现,将结果捅到你这。」 「你倒是撇得乾净。老师行事何其谨慎,他乐意帮你查,可免了你不少麻烦,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。」葛君暉被他这没皮没脸的模样气笑了,「倒是你,看着虽莽,办事再妥贴不过,怎会突然这么大动作?」 「人在屋簷下,万事不由人。」姚盛朝天一比,无须多言,葛君辉当即会意,江簫笙也顺势扯下帽子,起身朝太子行礼。 「下官江簫笙,见过太子殿下。」 葛君暉清楚,姚盛比眾人想像的精明,非信任之人绝不会往他面前带。此时见到江簫笙被引荐而来,他略一思索前阵子的偷粮案,多少也能猜到其中蹊蹺。 恐怕景明帝交代了什么,这两人利益相系,性命关联,必须得一心行事。 「免礼,坐下罢。」到底不清楚簫笙底细,葛君暉不多言其他,只管将信朝他俩推了过去,「我能不管你俩究竟想查什么,可……这信里的内容,我身为葛家人,不得不当心。」 姚盛取过信,与江簫笙凑在一块,一目十行将内容扫过,脸色皆是一沉。 姚瓚深得姚方源真传,治军手段老练,于他治下的粮仓并未出现差错。其他边关守将,不拘是否为张家人,库存却都出现了短少的情况,量不大,是稍加遮掩就能敷衍过的数字。 江簫笙可以想见,为了避免受罚,即便并未涉案,掌事人察觉库存不对,极可能会选择用陈米报销,一笔抹过亏损。 一个两个,积少成多,每间库房被转移的军餉数量看似无足轻重,其实远比他们预估的可观。 姚盛收紧手,捏皱了信纸,「粮食之事,我不意外,就是那些学子……四皇子怎会收揽这些人?」 明面上,那些人经各地学堂引荐,是潜力无穷,即将进入国子监的出眾生员。偏偏胡千礼生于民间,功名经歷是实打实踏出来的,那些虚名骗不了他。 「比起先前四皇子身边被流放出去的那批人,新来投靠四皇子的,根本算不得文人。」葛君暉道;「如今世道多睥睨商籍与农户,发家致富后,捐钱换个徒有虚衔的义官,改变户籍者大有人在。」 这事说来放不上檯面,可世事艰难,天底下何其多才能出眾者,卡在出身卑微,鸿鵠之志不得发展? 如姚盛生于贵冑,即便经商,同样无人敢轻视才是罕见。葛君暉深知要消除世人对商籍者的偏见,须得徐徐图之,于此之前,某些手段断绝不了,才对这事始终抱持睁一隻眼闭一隻眼的态度。 但捐官一博逆天改命,与贪心动摇国本是两回事。 「阿盛可还记得,前段时日,于你上任指挥使前,国库不堪长期天灾,亏空过大,有人上奏地方生员愿纳米捐钱换取进入国子监的资格,让一眾文官当场喝斥,骂得狗血淋头一事?」 经歷过大起大落,葛君辉早不若曾经的黑白分明,凡事追根究柢,若非触及底线,鲜少情绪如此激动,「国子监里的学生,受着最好的资源,接受的是天下大儒的倾囊相授,将来更可能分配到各地当父母官,怎能不核实资格,仔细筛选,反倒大开方便之门,让无学无才之人进入?」 「可按老师信上所写,这些被四弟招揽,买功名的假秀才们龙蛇混杂,什么三教九流的人都有,却利用捐官的路子洗乾净身分,又贿赂当地学堂,走了引荐方式得到进入国子监的身分,真是岂有此理!」 「这事,四弟若是不知情,便是遭人蒙蔽,无能辨明视听。若是四弟知情,就是带头作乱,图谋不轨为所欲为,荒唐至极!」 葛君暉顿了顿,稍微缓和情绪,才道:「我不知道你们到底查什么,但这件事一旦有了头,将来人人效法,便是人才选拔从根本开始败坏,我绝无可能袖手旁观。」 「先缓缓,可别事没查完,你人先不行了。」姚盛起身,给葛君辉倒了热茶,让他分上几口喝下,小心顺了气,才双手环胸,嘲道:「让我说,这事你现在去找陛下捅出来,四皇子自有千百种方式全身而退,同这次偷粮案,根本伤不了他。」 「这道理我也明白,就是关心则乱。」葛君暉掐着眉心,说:「此时收拾那些人是治标不治本,若是不能弄明白四弟在搞什么花样,这事只会一而再,再而三,后患无穷。」 姚盛瞇起眼,轻轻地说:「没有千日防贼的。四皇子一天没断了心思,殿下担心的事,就总有一天会发生。」 与其一开始就把筹码打出去,倒不如攒在手中当把柄,才有可能扳倒四皇子。 「你这小子的嘴还真是……」葛君暉让他直白的话唬了一跳,显然是对江簫笙还没放心,看了他一眼,才说:「也不怕哪天说话得罪人?」 「八面玲瓏又如何?只要我性姚,得罪的人就不会少,何必呢?」姚盛散漫地说:「人一生那么短,连关起门,自己人面前都不能说想说的话,未免太过无趣。」 葛君暉苦笑。这货是拐弯抹角再提一次,江簫笙可信呢。 「行吧。总归你心里有计较,吃不了亏。」葛君辉又喝了口热茶,润了乾涩的唇瓣,「我可做不来你那样,想说什么就说什么。」 言下之意,姚盛信了江簫笙,他可没办法对一个初次见面的人推心置腹。 姚盛不意外,绕过这话题,又说了点自己的布置,打算乱了三、四皇子的平衡,让他们主动出招,才好逮住线索往下查。 期间,江簫笙不置一语,就盯着杯中的茶沫子,彷彿听不出两人话中含意,神态自若。 一直到姚盛换了话题,他才开口,「殿下,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。」 葛君暉笑瞇瞇的,丝毫看不出心中戒备,「但说无妨。」 江簫笙虽与赵义德有旧怨,却不得不承认,他爱惜羽毛得很,又格外珍惜清贵身分,总担心与他眼中的俗人待一块,会损了格调,向来是能避则避,态度傲慢。 起身抱拳,江簫笙道:「我虽待在长封的时间不长,却与朝中文官有几次见面,谈话过几回。许是我多心,老觉得他们不像能甘心居于三教九流之下。」 葛君暉頷首,「确实如此。」 朝中文官以胡千礼领头,是清寒子弟出生的实干派;另者,如赵义德一眾,为贵冑出身的世家派,极为看重人脉背景。 以江簫笙对赵义德的了解,若是知道四皇子新招来的人,非贤非贵,将来还可能爬到自己头上,成为新帝的股肱之臣,怕是比死还难受,反应不可能如此平淡。 恐怕,那些老臣让四皇子瞒住了,并不知道新来的学子不对劲。 江簫笙:「若大人们不知情,照四皇子交代,协助那些人在长封站稳脚步,成了气候,他日殿下再想追究此事,恐怕事半功倍,寸步难行。」 葛君暉深深看了他一眼,笑着说:「江大人所言有理……按你看,在我攒够证据前,该如何避免此事?」 屋中炭盆烧得旺,劈啪几声,就是几点火星燃起又炸裂,风云变色不过须臾。 「不能主动揭穿,但咱们能提醒诸位大人,那些人来歷古怪。」江簫笙直起身,神情清淡,愈发显得眉目艷丽。他倏然抬眸,映着亮光的黑瞳犹如流星催灿,有着奋不顾身的夺目:「盛极必衰,不如破而后立,败而后成。」 # 一番谈话,待江簫笙走出太子书房,屋外已是暮色苍茫。 姚盛与葛君暉有点私话要谈,他眼色极好,先一步出来。抬步前,姚盛用目光逮着他,笑道:「事儿多,你可别拋下我自个回家偷懒。」 江簫笙挑眉,朝他摆了摆手才出来,稍加退离书房门边,就站在廊前花圃,顶着柳絮飞雪出神。 便在此刻,他倏地扭过身子,朝几步开外的廊道转角望去──只见夕阳之下,一名装扮雍容,坐在轮椅上的人影定于原地,同样面无表情,冷眼瞪着他。 光影之间,江簫笙瞧不清那人面目,征战多年打磨而出的直觉却叫唤着,让他千万别随意接近对方。 这人是谁?为何身有残疾,仍叫他备感压力? 江簫笙思索间,身后门板猛地敞开,姚盛抢一步走出,朝他扑来,拽住他手臂,道:「走走走,忙活了一天,哥带你去吃顿好的。」 恍若幻觉,江簫笙不过错眼看了姚盛一眼,那人影就伸手转动轮子,笑靨生花缓缓而来,「阿盛来啦。」 「天气寒凉,太子妃您怎么会自己过来?」 江簫笙听到姚盛这么喊,心下诧异,又极快收敛情绪,耸拉了眼,跟着行礼:「下官江簫笙,见过太子妃。」 「免礼,大人快起。」一扫方才清冷模样,太子妃谈吐亲切,一时之间,竟让江簫笙对自己有了怀疑。 难道是天色不好,他看错了,太子妃并没有排斥他到太子府? 无人可问,无人可答。江簫笙到底身为外男,管不得太子后院,索性将此事拋于脑后,且行且走。 春事一朝归(二) 时序逼近立夏,风雪总算小了,转而甚嚣尘上的,是今年新进的国子监学子大出风头,与霜雪消融,部分粮食被淹坏的消息。 也不知从何传开,今年国子监新来的学生文才斐然,乃文曲星下凡,作品当可传家。 此话一出,长封贵族争先恐后捧着重金,但求学子墨宝。 除此之外,朝中文官也生了心思,捨下脸面,投了不少诗会请帖给初出茅庐的学子,郑重邀请他们参加。 不料,面对唾手可得的金银与名声,学子们不但悉数推拒,甚至义正严词地说:「我等到国子监是为学习,怎可忘却初衷,为名利所趋?」 此话一出,不仅再也无人骚扰几位学子,他们还迎来眾人尊敬,一时间传为佳话,风头无两。 几位居民谈论此事,正说到兴头上,无人注目一辆马车穿过人群,悄然驶向市集之外。 放下车帘,江簫笙听着街上民眾言词间对学子多有推崇,不由嘲道:「名不符实,不敢下笔,竟成了受人传颂的理由……平寧呀,你这一手捧杀,当真是将那些人拱到风口浪尖之上。」 闻言,姚盛垂首嘟嚷:「多活一世,我也就舆论战这点本事了。」 「说什么呢?」江簫笙没听清,不由偏身过去,却刚好撞上姚盛抬起头,成了两人四目相对,呼吸相连的亲暱姿势。 江簫笙一愣,还来不及逃,就让姚盛拽了过去,玩笑着将胳膊掛上他肩头,两人糊里糊涂纠缠在一块。 姚盛体热,炉子一般,隔着厚重衣物,江簫笙仍旧能感受到那股子热意一点一点沁入他的肌肤,流进骨血,闹得他莫名心慌。 「我在说,想你当初还看不上我,现在却与我混一块,真是委屈了。」姚盛笑道,昏暗车厢内,他的眼眸深邃迷离,紧紧锁着江簫笙的身影,「在庆典上,你说着那些敷衍人的话,该不会真把我当傻子了?」 江簫笙忽地心虚,禁不住侧过头,露出一截白生生的修长脖颈,散发轻香药味,「姚二公子什么名声,自己不知道?」 「总归不是什么好话,我何必探听?」姚盛轻笑几声,胸膛传出的震动,震得江簫笙肌肤一阵麻痒,想往前撤出他的怀抱,又让人揽了回来,「倒是符玨,不想知道长封那些人怎么评断你?」 「我?」江簫笙顿住,霎时忘了挣扎,倚靠在姚盛的怀中,问:「我一无名小卒,能有什么传言?」 姚盛梦囈似的,轻声说:「符玨当真小看自己。非我姚家,也非张家,更不与各大家族打交道,仅凭军功,能混上一方守将的,大周至今真没几人。」 传闻中,江簫笙看似温和可亲,实则脾性狡诈狠戾,行军部阵手段尽出,每每出战,江家二郎犹如鬼魅,所到之处,必是一场腥风血雨。 就是这样锋利,仅凭天子意志作战的剑,才能越过世家势力,被景明帝单独拉扯,成为大周第一防线的守将。 「大家都说,江将军杀人如麻,冷血冷心,又爱假作亲和,吃人不吐骨头,最是可怖。」姚盛微微低头,视线先是滑过江簫笙细白的颈,才落到那对细细颤动的纤长睫毛。 江簫笙突兀地笑了,昂首朝他看去,「既是如此,你与我合作,不怕我黑吃黑,真害了你?」 姚盛终于再次与那双水光瀲灩的眼对上,里头有他同样专注的倒影,这回他没选择逃避,而是放任贪念肆虐,沉沦悸动。 「时至而今,你怎么还当我是傻子?」他悄然收紧手臂,怀中人骨架小,生了肌肉也显得纤细,填不满他的胸膛,「你与江赵两家有仇,那些人笔竿子一挥,死人都能睁眼瞎写成活人。你就是一个圣人,也能叫他们描绘成恶鬼,我如何会信?」 「我有眼睛,我就相信我看见的。」 江簫笙不自觉搓了搓虎口,那处的茧皮有些淡了,依旧比周围的粗糙,「你还挺大胆,真不怕看错人?」 姚盛查觉到江簫笙又想推开他,克制地松开手,说:「你这么说……我确实有些看错你。」 江簫笙坐回原位,好奇地问:「看错我?」 「关于江大人的谣言满街传,听久了,难免会有点想像。」端正坐姿,姚盛说:「谣言多半七分假三分真,我就信了江大人凶狠那句,老猜想你该是蛮横霸道,方能降服边关将士。」 姚盛耸拉了眼,回忆道:「不想见了本人,倒是又瘦又病,老爱板着脸,做事规规矩矩。」 江簫笙从怀里掏出摺扇,指腹摩娑象牙扇骨,「我虽是莽人,至少住了江家几年,多少沾了点江家的书卷气。」 赵氏对子女管教森严,宠溺之外,更多的是望子成龙的严苛。 当时江簫笙还以为自己会成为江家一员,那怕褪皮碎骨,也逼着自己重新学了一套规矩,直到面目全非,他生生驯服了自己的野性,才明白那些礼节是假的,他终究是江家人眼中的仇人。 他曾想问姚盛,对于这天,对于这地,他怨或不怨,又何其不是在问自己? 那日见了赵义德,若不是明暘询问,江簫笙甚至不敢面对自己失了控制的情绪。 年少辗转反侧的不甘,原来只是被光阴掩埋,平时不声不响,静默藏在角落,总有爆发的一天。 恍惚间,江簫笙随着马车颠了一下,就见姚盛掀起帘子,却不往轮子处瞧,而是笔直看向一道转瞬即逝的小巷。 莫名的,他似乎对那巷子有点印象。 不等江簫笙理出头绪,姚盛就放下帘子,说:「符玨误会了,我说的规矩,不是指书卷气,而是你着实天真。」 江簫笙眼瞳一缩,不知如何回话。 「面对圣上的嘱託,你以为一昧顺从就能有退路;碰上危险的事,你即便需要帮助,第一反应也是瞒住身边信任的人,当作自己熬住了,事情就能过去。」姚盛话语锋利,眼底却是怜惜,「眼瞧你的行军风格,本是个杀伐决断的性子,究竟是为了什么退让着?难道是谁与你说过,忍让就会得到你想要的?」 是谁? 是江流川。那个男人曾无数次与他说过,必须要对嫡兄嫡母恭敬,要吞忍谦让,他才能在江府拥有一个位置,不会是无父无母,受人指指点点的孤儿。 江簫笙总以为他踏出了江府,靠自己的力量走到了泽水,未来就会是天高海阔,却不知生父的话早成了诅咒,深深烙印在他的骨血,让他怯懦地索取旁人关爱。 江簫笙不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,是姚盛探过大掌,细腻抚开佔去他脸颊的湿意,他才恍然。 「符玨呀。」 江簫笙听到姚盛这么喊着,像是在呼唤着他一直试图杀死的自我。 这一瞬间,江簫笙如梦初醒,为何他满心不甘,却能容忍江家人的手段,不曾想过报復──身在梦中不自知,他一直以来最看不过眼的,从来并非江家,是自以为洒脱,实则凡事规矩行事,摇尾乞怜的自己。 分明他的亲娘爱恨分明,果断行事替他撑起了童年生活,为何到江家不过几年,他就弄丢了娘亲对他的谆谆教诲,如丧家之犬活着? 原来,至始至终,这天地从未限制住他,他的恨与怨,反倒来自于渴求不得,在悠悠天地间,寻觅不到落脚之处。 明暘曾经问过他,边关何其清苦,是什么让他支撑下来,在一次次的生死之间穿梭? 彼时,江簫笙没有回答,心底却隐隐明白,即便外人如何歌功颂德,他的初衷不过是想亲自保护这片母亲曾经待过,承载他前半生甜美记忆的土地。 怀抱这份信念,每逢夜深人静,他褪去战场杀戮的热血沸腾,转瞬袭来的,是强烈到无处安置的空虚,是反覆挖掘美梦后,乍然清醒的寂寞。 多可笑呀!是谁家儿郎颠沛流离几载,归来仍是一纸荒唐? 许久,江簫笙转动僵硬的脖子,哑声道:「你为何要与我说这些?」 姚盛手指点在他的泪痣之上,反覆搓揉,彷彿真的是在擦拭眼泪,「符玨或许不知,当年你在长封,我曾有缘与你见过一面。」 在那条巷内,那个气味难闻,隐于长封繁华下的落魄角落。 他穿越于贵冑家庭,有疼爱他的兄长与爹娘,那怕是皇宫内的皇子,对他也要恭敬三分。过分顺遂的日子,他真如景明帝所冀望,活成了不知世事的駑钝,满心穿越者的优越。 是那天,那个阳光灿烂的午后,他循着长安城的阴影前行,最终在被遗落于喧哗之外的角落,撞见他一直刻意忽略的现实。 是呀。他已经到了人命不值钱的朝代,不再是自由自在的富二代,而是性命随时不保的人质,身旁尽是等着将他姚家辗落尘泥的政敌。 姚盛想念他在现代的亲友,更嚮往以往视为理所当然的肆意欢笑。 可幻觉散去,回望现实,他经歷过太子的大起大落,看透了朝堂中人的凉薄,在皇城挣扎求生──举目回望,除了姚家人与隻手可数的好友,他竟存不住半分温存。 一时间,他竟思考起,这场荒诞离奇的重生,有什么意义? 「你见过我?」江簫笙单薄身子直挺挺的,不肯轻易弯下,「是同情我?」 「不是,我知道江簫笙不需要同情。」姚盛轻柔地捧住江簫笙的下巴,彷彿他是什么宝物,「又何况我就是一个俗人,没好心到见了谁都想帮忙。」 往前倾过身子,姚盛将额头抵上他的,两人交换着混乱的呼吸,「我不过是自私,非得揭穿你罢了。」 江府的事不算秘密,姚盛要查,不过几日就能探出巷子里的人是谁。 起初或许是好奇,他出于感激之心,暗地关心江簫笙究竟何去何从,充军后可否站稳脚步,脱离嫡母势力,不再遭受欺凌。 而后,听闻江簫笙战功彪炳,成了阴险狡诈之徒。姚盛有庆幸,庆幸于当年那道消瘦身影,有了自保能力……但更多的,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。 往后几年,他偶尔会忽然想起在巷中惊鸿一瞥,那对闪烁异芒,不肯无声无息被黑暗吞没的眸。 光阴嬗递,姚盛再见到江簫笙,他循规蹈矩,脸上总掛着看不清情绪的面具,谈吐字字谨慎,话中有话,已与其他权贵无异,叫他一点兴趣都没有。 江簫笙掩藏得太好,若不是那晚闯进将军府,见到他独自躲在房中,褪去束缚,不再虚假对人的模样,姚盛都要被骗过去了。 就是那晚,他又见到了那双叫他难忘的眼。 年少的姚盛,不懂那样的神情代表什么。多年过去,他终是在镜中的自己,看到了同样羸弱燃烧的眼神──那是经过无数次失望,仍旧热切渴求的寂寥。 生于自由,无论经过多久,姚盛始终无法全然融入这个世界。长此以往,他只觉得一切无趣极了,即便躯体被锁在长封,享受着旁人艷羡无比的荣华富贵,心却依旧伶仃漂泊,百般挑剔不肯停留。 姚盛想,大概是长封真的太冷了,冻得他只想被强烈且毫不虚假的感情吞噬,被狠狠地爱着渴望着。 倘若,那样的眼,里头全是他,该有多好? 分明知道是飞蛾扑火,他最想做得,却是揭穿江簫笙的偽装,彻底点燃他的慾望,好把自己献祭出去。 「疯子。」江簫笙骂着,反手扣住姚盛的手腕,「我若是要,远比你想像中贪心。」 「我是。」姚盛手下发狠,终于朝眼前那对薄脣追了过去,用舌头,用牙齿,吞下任何可能被拒绝的话语,「你若是要,就来抢,抢到的都给你。」 「江簫笙,你来爱我吧。」 他早在这日復一日的孤单中疯了,最好是贪婪无度的情感,才够勾得他惊心动魄,不顾一切。 ## 怎么说呢,两位二爷都很叛逆,当初一直很想写写看,分明是权谋,但不追求家国大义,只捍卫自己执着事物的双男主(姚瓚←这才是标准捍卫大周安危的好男人 感情部分 江二没有安全感,喜欢的东西只想抓在手上.而且异常执着,更是对自己够狠,可以为了想要的东西逼自己变了模样,就为了让父亲多看自己一眼 对父亲的渴望扑空后,他假装洒脱,实则走投无路,回去守着母亲的家,不惜出生入死 这份对旁人而言,过分强烈的执念,是姚盛追求的 姚二没有安全感,漂泊久了,要的是被彻底吞噬掉的强烈需求,好确认自己在这世界上是有意义的 话虽如此,但姚是攻 春事一朝归(三) 粮食一事虽不过初露徵兆,却不容小覷,景明帝很快招集人马,于朝后聚集书房,一齐清点今年粮食缺口。 这场会议,不仅朝中大臣,连姚家两兄弟,与还未曾上朝过的江簫笙都被点名参与,要求上述边关粮食种植,与屯粮情况。 不清点还能自欺欺人,当白纸黑字的亏损摊开来,那数字看得眾人头皮发麻,再不能推却责任。 面对眾人,景明帝喝着药,脸色难看,「爱卿们怎么看?」 语落,堂下哄然大乱,有人说可以再研发粮食改良法,试着缩短农期,也有人说能向大商家下手,那些人手中必定还有存粮。 你一言我一句,眾人法子不少,可每一条说出来,都会迎来厉声反驳,几番辩论之后,原本沉鬱的氛围酝酿出丝丝火药味,一触即发。 打断这混乱场面的,是景明帝狠狠砸碎在地的药碗,碎瓷飞溅,吓得眾臣纷纷噤声,哗啦啦跪倒一片。 景明帝重重咳了声,怒道:「朕让你们来,是让你们解决事情,不是来给朕增加麻烦的。」 将视线投向藏在兄长身后,上回成功解决粮食问题的姚盛,景明帝道:「姚二你别躲了,出来说句话。」 姚盛磨蹭着,心不甘情不愿,一副被强迫拿主意的委屈模样,「陛下,东西没了,又种不出来,就买唄。」 他刚说完,户部尚书马上窜了出来,哭哭啼啼地喊穷,「陛下,不是臣不愿意买,实在是魏、齐两国也在打仗,所有人都缺粮,真按上头所写的量买下去,能掏空国库呀!」 见状,张家人出列,也附声道:「陛下,前年不少商人听说大周雪灾不断,知道是咱们要买粮,都刻意推託哄抬价格。如今加上战争,怕是……」 未尽之语,人尽皆知。钱、米、粮。这些东西什么都不能少,偏偏如今的大周,什么都不够用。 景明帝陡然深吸一口气,病弱的苍白脸颊爬上诡异的红晕,「姚二,你怎么说?」 曾经谁都瞧不上眼的浪荡子,翻身成了大周的财神爷,连皇帝都要指望他。 姚盛骤然成了满室的目光焦点,仍无知无觉似的,理所当然地说:「没钱就赚呀,要别人会对我们刻意抬价,另派一群人乔装打扮,别让商家认出是我大周人,不就好了?」 言词浅白,一语中的。这些道理人人都懂,却不是人人都做得到。 户部尚书听着,灵光一闪,急忙提议:「陛下,听闻姚指挥使有自己一批商队,不若这次买粮,改由指挥使指挥,前往商道分批买粮?」 从前商道买粮,景明帝忌惮姚家掌管银两,多由张家人操办,姚盛至多负责填平不足之数,算不上大客户。 长此以往,商家早对出手阔错的张家人瞭若指掌,即便换人接头,否认身分都会被认出来,被当成竹槓使劲抬价。 而今,若将买粮一事转交姚盛,不吝是代表商道的主导权,必须分姚盛一杯羹,张家人篤定不乐意。 可大难临头,假使他们咬牙不答应,以景明帝的性子,肯定会顺势将购足粮食的任务交给他们。届时,被恶意抬价的银两,就必须由他们自行补贴。 张家再有钱,也无人愿意掏钱补上买粮的大窟窿,只得暂时认下委屈,待日后夺回大权。 谁负责买有了门路,剩下的,就是最难缠的银两来源。眾官员们又掀起一波激烈讨论,口沫横飞老半天,才有人提了,「指挥使既然有本事弄出花街庆典,不若咱们找个由头,再办一次?」 说起赚钱,姚盛积极许多,道:「不成。此时离庆典不远,咱们要挖钱,也该换个人挖,不能再让百姓与商人掏钱了。」 景明帝听他说话,彷若已有了主意,忙问:「听你意思,似乎有了想法?」 姚盛笑道:「庆典是祈求丰年,现在要办,就该办个感恩丰年的法会,安安百姓的心。」 越是动乱,越是需要平民心。前年大雪纷扰,万物齐衰,好不容易百姓们过了好年,要再听到粮损消息,人心恐难定。 「陛下可还记得,前阵子有本上奏,有生员想捐粮换取入国子监的资格,既然那些人有钱有粮,这回就该让他们出出血。」 说起赚钱的法子,姚盛的话一套一套,条理分明,「有需求就有钱赚。陛下不妨办个斗文大会,以丰年为题,头名不仅能将作品送到陛下面前,还能替法会撰写祭文,大大出名。」 文人寒窗十年,不一定追求出将入相,却都缺少一个扬名立万的机会。 「当然,仅是如此,还不足吸引人。届时劳烦诸位大人参与,尤其是几位文名远播的大人们,替参加者点评作品。」 按姚盛的意思,这诗会除了观眾,想发表作品,一展能耐的文人们都要缴纳入场费,交越多钱,就能挑选出场顺序,在朝中大臣面前露脸,博一场翻身成名的美梦。 听到最后,景明帝连连点头,姚盛却是一叹,说道:「只是,这诗会头一回办,效果必然大打折扣,要想让那些学子生员们乐意参与,还得有人拋砖引玉,带头发表才好。」 拋砖引玉之人可有讲究,最好是那些文人能喊得出名的,也懂得自谦,不会倚仗文才,压过与会者风头之人。 景明帝对姚盛的话深以为然,转头询问其他人,「可有爱卿愿当拋砖引玉之人?」 霎时,几位文官面面相覷,最后一齐低下头,避开皇帝的注视。 别开玩笑了! 同僚都坐在观眾席,负责评比作品优劣,谁要是应下这位子,就是自贬身价,被放在与学子们相同的地位,往后该怎么在官场立足? 恰在这时,姚盛在旁喃喃,「这拋砖引玉之人,若是近期受人追捧,大获好评之人,兴许还能提高学生们参与诗会的兴趣。」 几位文官本彼此推託,听闻此话,当即有人欢喜说道:「陛下,听闻国子监最近来了一批学生,文才上佳,风头正旺,不若请他们负责?」 妙呀!要是能让那些学生趁势涨涨名声,四皇子不就有了提拔他们的理由? 文官们反应过来,一扫先前退却姿态,接连上前,齐声附议。 景明帝也有耳闻此事,确实是一时之选,「如此甚好。」 诸事有了章程,接着便是实行琐事,自有景明帝与其他人张罗,姚盛只需适时提出建议,当能全身而退。 看准时机,他一蹭一蹭往后挪,最后溜回兄长身后,还不忘朝江簫笙眨了眨眼。 身旁人声鼓譟,两人趁着混乱交会过目光,又匆匆错开──如今万事俱备,只欠东风。 ## 生员买官进国子监,参考明代上马纳粟的纪录,与《寓圃杂记》的内容 :监生五途 旧制,监生止有二途,岁贡、乡贡是也。后增四十岁生员,又增上马纳粟,近增大臣勋戚子孙乞恩,共为五途。自此选期愈远,仕路愈塞矣。 春事一朝归(四) 长封春意一贯来得晚,直到南风将起,才催熟了第一批花蕊,红的粉的高悬树梢,不时浇得行人满头满身。 江簫笙打马过市,进到宫中,临到景明帝书房前,梁百才指了指他的发,笑道:「大人可是从盘福大街来的?最近不少大人从那儿来,也都带着一身的花。」 诗会就办在盘福大街上的一处酒楼,朝中不少文官都盘算着,要让自家弟子也去诗会上露露脸,挣个面子回来。 大抵是为了确认酒楼装修进度,那怕有点绕路,他们上朝前还是会往那处拐,看上几眼,回头好提意见。 江簫笙从头顶捏了花瓣下来,细细打理仪容,道:「盘福大街修得宽,正适合骑马,我也是跟着诸位大人,才发现有这么一条好路。」 梁百回了句原来如此,正要继续说话,就听堂内传来剧烈的咳嗽声,几名内侍端盆奉水,匆忙出入,神色皆是紧绷。 江簫笙似有所感,瞥了一眼梁百,果然见他脸色凝重。 「大人稍后。」梁百匆匆招呼,就先一步进屋里,关心景明帝去了。 被拦在廊上,江簫笙揣着手,侧耳听着屋内动静。 愈发强烈的咳嗽,内侍尽力压低的惊呼声……看来景明帝身体愈发不好了。 待梁百轻手轻脚前来传唤,江簫笙迅速收敛了神情,彷彿一无所觉,平静地进屋,同皇帝匯报查案进度。 不敢直接提起通敌叛国,江簫笙只委婉指出布料有异,必须确认出处,才好确定米粮去向。 所幸,景明帝明白姚盛一心二用,还要负责诗会宣传一事,查案进度勉强不得,「想查市场上没出现过的布从何而来……所以,这就是你们想要张家商道的原因?」 要是承认,不外乎变相表明,他们怀疑粮草被偷,极可能与三皇子有关。 江簫笙赶紧跪下,道:「臣等介入齐国商道不过是为了买足粮食的权宜之计,绝无覬覦之心。」 「说话别绕来绕去。」景明帝身体不适,便没了耐心,道:「五日前承王急报,魏、齐两国已开战,且魏佔上风,已攻下齐国的大粮仓。」 这点倒是出乎他们预料,在他们印象中,齐国一贯强势,这回却是阴沟里翻船,被他们从来瞧不上眼的魏国扳倒。 深吐了口浊气,景明帝喘了喘,才接着说:「事已至此,你们不必忌惮背后主使究竟是谁,当先要务,是须保证那笔粮食绝不会被运送出去,其馀的,朕绝对保证你们不受牵连。」 「臣明白。」江簫笙不敢直面病情加重的景明帝,遂垂着头,道:「陛下不必担心,陛下发觉粮仓有异的时间极早,粮食根本来不及偽装送出去,若能守住商道,就能保证粮食绝对还在国内。」 「但愿如此。」景明帝端起茶,正要喫上一口,就见一内侍疾步上前,走到梁百耳边,细声说了几句。 梁百应下,让内侍退开点,试探地说:「陛下,三皇子与四皇子来了。」 景明帝顿时没了喝水的心思,烦躁地说:「他们来做什么?」 梁百:「说是想请教陛下,诗会与指挥使插手商道是怎么回事?」 景明帝闭起眼,道:「让他们进来……爱卿,姚二近日恐怕抽不开身调查此事,你得多上心。」 「臣定尽心尽力,不负陛下嘱託。」 江簫笙行礼,在景明帝摆手后,才缓步退出书房,于门外撞见分立两侧,毫无互动的三、四皇子。 歛眉肃目,他弓起身子,见过两位皇子。 不等三皇子开口,四皇子先一步伸出手,虚扶起江簫笙,一副熟稔的模样,「江大人免礼。」 江簫笙顺势而起,眼角馀光扫过三皇子。 百闻不如一见,先前他听过三皇子种种行为,只觉应是强势之人,真见到真人,倒是与他想像相差甚远。 不同于四皇子的儒雅秀气,三皇子较兄弟俊朗几分,脸盘儿微方,眉眼深遂英气,气质清正挺拔,很是有几分少年意气。 见四皇子绕过他先行扶人起身,收揽人心,也没反应,只是淡淡瞥了江簫笙一眼,道:「巡南大将军二子?」 江簫笙:「江流川正是家父。」 三皇子目光上下扫了他一眼,挑眉道:「看着比你那个在翰林的哥哥顺眼多了,是个会干实事的。」 无人不知,赵义德对四皇子死心踏地,赵家又与江家大郎关係和睦。嫌弃他,不吝于狠狠打脸重用赵义德的四皇子。 四皇子同样不辨喜怒,还附和道:「簫笙年少有为,军功彪炳,就靠自己的能耐成为一方守将,自是会干实事的,当真我等典范。」 这话拐弯抹角,骂张家人全是提拔自家武将,不少名不符实,根本担不起职位重任。 三皇子冷哼一声,骄傲地道:「我大周武将经歷过大小战役,各个不惧生死,自是比成天躲在书房附庸风雅之人,能干许多。」 四皇子笑了笑,正待说话,梁百就冒了出来,将两人迎了进去。 江簫笙垂着头,目送两人背影远去,暗忖:倒是他偏听传闻了,这三皇子看着竟是有几分天真,连比成天躲在书房附庸风雅之人能干许多,都敢张口就来,难道不怕被文官听到,又是一番口诛笔伐? 如四皇子,就算深受文官喜爱,得其助力,对上武将同样谦恭有礼,稍有机会就想劝服收揽。 三皇子却是不管不固,彷若对张家人分外信任,半点不理会文武制衡之术,以为单凭张家人,就能管好国家似的纯真。 这性子……碰上四皇子,要不是一力降十会,倚靠武力轻松压制勾心斗角,就是被四皇子算计到兵败如山倒,毫无还手之力。 # 入夜,薰风习习,温度渐暖,江簫笙在炭盆上撒了灰,灭了大半的火。 仔细用手帕抹了指腹,他刚从密格翻出木盒,从中取出发簪,一颗石子就落到茶几之上,蹦躂几下,引得他不禁朝窗口望去。 只见一道人影俐落越过窗台,装扮一点不乱,显然是熟能生巧。 江簫笙放下发簪,懒懒地支着下巴:「你既要准备接手商道,与我讨论边关情况也不过分,都有现成理由走大门了,怎么还爱爬窗?」 姚盛臭美地拍了拍并无灰尘的袖子,挑眉道:「要符玨对我腻了,没兴趣了,不想抢我了该怎么办?当然得玩点情趣。」 「情趣?」江簫笙好气又好笑,「原来平寧对自己这么没信心?」 「跟信心没关係。」姚盛上前,弯腰捧住江簫笙的脸,手指在他的脸庞上来回摩娑,「春宵一刻值千金,我等了几天,猎人不来抓我,我只能自己来接近陷阱。」 「你倒是坦然。」江簫笙被他说得心口一热,一股邪念翻涌,被他长年压抑的控制欲逐渐冒了尖,在经过漫长的寒冬后,有了返春跡象。 「人生苦短,我就喜欢当个风花雪月的大俗人。」不同前两次的一身黑,姚盛换了一身靛青色的衣袍,眼珠子直勾勾落在桌面的首饰,「对我这么冷淡,倒是喜欢这种玩意?」 他驀然想起初见这人,少年一身腥红,如尘泥里挣扎而出的花,是这虚假世道中最灿烂的顏色,糜烂至极,也艷丽至极。头一回惊心动魄,不过一眼,就烙进他的脑海,至今仍清晰无比。 「你若喜欢,我府里还有块红宝石,很衬你。」语落,江簫笙的视线下落,定在江簫笙敞开衣襟露出的锁骨,道:「掛点东西是挺好看的,但晃起来会更好看。」 江簫笙:「你倒是想得美。我不过是想这发簪作工寻常,价值不大,守将却仔细收藏,指不定是个定情物,兴许可以从这发簪下手,查查他的交际往来,弄明白那么多粮仓遭殃的原因。」 「听你的。」姚盛从善如流,将发簪收起,眼神又往江簫笙胸口而去,「定情信物呀……确实重要。」 「你别整那些东西。我对那些掛身上会叮叮噹噹响,夜里被火一照会发光,曝光我位置,影响我出征的昂贵玩意没兴趣。」江簫笙张口,偏头咬了咬他的手指,惩罚似的咬破了皮,出了血,尝到铁腥味才含糊地说:「来找我做什么?」 「太傅又传来消息。」姚盛抽出手指,眼神深沉地压了压他的唇瓣,道:「事情恐怕比我们想像得复杂。」 「四皇子重用那些人实在太过蹊蹺,太傅又派人走了趟他们的老家,一问之下,才发现他们的经歷几乎全让人抹平了,顶多查到从前是商人,而后刻苦读书,最终人定胜天,被学院举荐到国子监当学生。」 姚盛沉浮于名利场,见过太多一生籍籍无名的文人,当中不乏天赋异稟,刻苦读书之辈。 并非他狭隘看人,可突然冒出一批弃商从文之人,都是万中取一的天才,恰好在同一时间进了书院,超越寒窗数载的人,被选入国子监的可能性实在太低,他不得不怀疑。 「商人?」江簫笙与他想法一致,「太傅可有查到,他们从前经商,是做些什么?」 「线索全断了。」姚盛坐到江簫笙身边,端起他的酒杯就喝,「说来也怪,既然都花大力气掩饰身分了,怎么也不弄乾净点,一併把商人的经歷也去了,省得落人口舌。」 「时间不够?」江簫笙沉吟:「偷粮案事发突然,四皇子临时要提拔他们,也许只来得及清里最紧要的部分。」 「这就是另一件更加古怪的事。」姚盛瞇起眼,细细品着烈酒烧喉的后劲,「我的人在花街庆典前后,都会守在关口,确认摊商情况。昨日我让他们去协助太傅查案,才发现我的手下早见过他们,那群人与你抵达长封是同一日。」 「早就到长封?」江簫笙一愣:「难道四皇子早有意提拔他们?」 「极有可能。」姚盛蹬掉靴子,盘腿上了罗汉床,沉声道:「倘若四皇子本有打算拉拔他们,他原先心腹的去向,可得再查过。」 四皇子苦心培养多年的心腹,若非事发出乎预料,措手不及,姚盛不信他会说丢就丢。 假如一切他已有预期,肯定事先打点好了心腹的下落,另有大用。 「如今瞧来,四皇子多有古怪。」江簫笙低眸,鲜见地露出疲态,纤长睫毛在眼下投落黑影,「可要是四皇子偷了军粮,依如今边境对粮食的管制,那怕是分批一点点送走,无论是你姚家,又或是张家,都不可能叫他偷渡成功。」 没有办法运出去,事后取出兜售,肯定会被景明帝追究责任,四皇子手下更是无兵可养,委实没必要冒风险干这件事。 这也是他们一开始,始终将目标放在三皇子身上的原因。 「无妨。如今四皇子也好,三皇子也罢,都该急着动手了。」姚盛探出身子,指腹轻柔落在江簫笙眼角,缓缓推揉,「先前风口浪尖,他们不敢动作,可而今姚家将接手张家商道部分权限,偷运粮食只会难上加难,他们必要加速动作。」 「姚家?」江簫笙按住他的手:「不是你?」 姚盛摇头,笑道:「陛下交代,我年轻气盛,恐压不住场子,让阿兄代替我走一趟。」 追根究柢,景明帝终究不放心姚盛离开长封。 江簫笙沉默半晌,道:「你可有想过……离开长封。」 「离开?」姚盛收回手,方才他喝了好几杯酒,正是后劲上头,情思翻涌之时,一举一动别有风情。 「你也好,阿兄与爹都一样,以为我会在意何时能离开这里,对我百般愧疚。」 肌肤浮起薄汗,他一把推开横在两人之间的小几,犹如潜伏的野兽,缓慢且攻击性十足地爬向江簫笙,「可我不在乎。」 江簫笙瞇起眼,看着姚盛一点点接近自己,分明是投怀送抱,却带给他一股强烈地颤慄感,只能无助地任由採擷。 跪坐跟前,姚盛的手掌沿着江簫笙的小腿上滑,轻描淡写地越过胯骨,再慢悠悠地在腰部转了几圈。 江簫笙浑身酥麻,就剩嘴还是硬的,微微喘息道:「从未出过长封也不在意?」 姚盛笑了笑,弹琴似的,指尖在他腰窝跳跃着,「有没有出长封对我来说不重要。」 上辈子,他上过天,入过海,去过太多的地方,吃喝玩乐都享受过,在当下每个瞬间都是无比深刻,永生难忘。 可世界对他开了大玩笑,毫无预警穿越后,他再回想曾经,属于另一时空的回忆,最多的竟不是曾经见过的壮丽风光,而是一群亲友窝在房子里,你打我闹的场景。 他确实想离开长封,却不是必要的,他根本放不下他所眷恋的人。 姚盛猛地展开手臂,一把将软了手脚的江簫笙裹进怀抱,头颅埋在他的颈窝,贪婪地嗅闻着,「我的天地近在眼前,我只想守着它。」 这世界太大,他害怕一旦走远了,就会再一次找不到回家的路。 「我做不来爹与阿兄那样,为了大周浴血奋战,撑起半壁江山。也成不了太子殿下,心系大周,就算不争那个位置,也呕心沥血替这苍生盘算,奋不顾身。」 姚盛轻轻地说:「我就想守着我在乎的人,替在边关家人顾好姚府。他日若是他们倦了,想从战场退下来,也有一个足够坚固的地方遮风避雨。」 「符玨,我对这世界没有半分好感,不在意身在何方,只在乎身旁有谁。」 这一方水土于姚家人而言有意义,那他便安然于此,为了此方而战,这便是他所渴求的天地。 心一颤,江簫笙驀然反手拥住姚盛。这一刻,他俩彷彿彼此纠缠的藤蔓,向阳而生,相互搀扶着生长,试图捧住这世间的稀薄暖意。 春事一朝归(五) 盛德四十一年,当在史书上落下浓重一笔。 长封居民一夜睡醒,本该散尽的春寒席捲重来,陡降的酷寒辗碎了枝枒上才冒头的花蕊,化做一地残春痕跡。 景明帝见此,连连召请官员商谈,经过一日一晚的盘查,终是确认反扑的风雪,彻底浇灭了这季农收的最后一丝生机。 隔日,天未明,姚盛就被请入宫中,姚家小廝在外苦等大半天,直至宫门落锁前一刻,才盼来淋着雪的主子回归。 小廝急忙迎上,递过仔细抱在怀中的水囊与油纸包,「主子,喝点茶和点心,我刚让人买了的,还热乎。」 「多谢。」姚盛显然是熬得狠了,面无血色,薄脣起了死皮,平日修整乾净的下頷爬上青色鬍鬚,只靠一身气势撑着。 他翻身上了马车,刚坐稳,就听小廝问起,「主子,咱们回府?」 「不。」姚盛沉声道:「去太子府。」 闻言,小廝扬鞭策马,将马车转调车头,急往太子府而去。 # 太子府的烛火从前日一夜未灭,待姚盛披着风雪踏入太子书房,又高高燃起。 事关重大,姚盛被人迎入门内,抬眼就对上太子眼下熬出一圈暗色的憔悴模样,不由皱眉,道:「殿下应当以身体为重。」 转眼,就见屋内除了太子,还坐着江簫笙与姚瓚,姚盛选择直接朝姚瓚道:「阿兄你怎么也不劝一劝,殿下的身子哪能折腾?」 不等姚瓚回应,葛君暉抢一步说:「瓚兄劝过了,是我越睡越不踏实,与其煎熬,不如起来想法子。」 缺粮一事已是燃眉之急,景明帝召姚盛进宫,不外乎商讨如何挣钱与买粮。 知道大家在等什么,姚盛不拖泥带水,直接道:「陛下让户部多拨了点银子给我。恐怕明日就要请阿兄去商道走一趟,趁应接不暇前,先带一批粮食回来。」 「我早与爹通过信,他会先派一批护卫接应我,顺带护送粮草回来。」姚瓚道:「不过这批护卫是加急从父亲身边调来的心腹,只得期待人手补上前,国境千万别闹事。」 国难当前,姚家别无选择,自当选择全力以赴。 太子拍了拍姚瓚的肩膀,接着问:「父皇肯定还交代了诗会的事吧?」 「是。」姚盛道:「除了额外开销一笔粮食的钱,賑灾的银子也得备上。陛下交代了,这诗会必须提早举办,还得加大规模,挣更多钱才能勉强打平这笔银子。」 江簫笙闻言,叹了一口气,道:「这几日我让人守着酒楼,果然发现有一群行跡诡异,手段拙劣的人多次查探,应是民间人士。」 「既然那群学子经不起验证,恐怕是想找人破坏诗会。」太子蹙眉,道:「难道四弟是真的不知情学子之事?不然怎么会不帮着派人,而是放任学子额外找人,留下马脚?」 诸事皆有线索,偏又什么都不合理,真相近在咫尺,却探寻不得的滋味着实不好受,扰得眾人心绪繁杂。 姚盛倒是乐观,「若是如此,不若放任那群人将事闹开,陛下必然会替我们刨根究柢?」 朝廷特意掩下灾情,外人只会臆测诗会不过是姚盛新得的挣钱法子,不知诗会如今为朝中要务,破坏了肯定追查到底,还敢大胆胡闹。 「也行,我正好试试四弟到底知不知道。」太子沉思半晌,道:「可诗会至关重要,出点小波澜便罢,你得多派些人手,控制住场面,确保能顺利办完。」 姚盛应下,平时轻佻的神情收敛乾净,沉稳模样格外让人安心。 窗外风雪猖狂,屋内火盆烧得旺,仍暖意不绝,叫人感受不到门外厉风咆哮,寒冷绵绵不绝。 春寒将尽未尽,暖意冒了头,又在北风凛冽中没了气势,若隐若现,苟延残喘着。 # 买粮与诗会一齐提前,景明帝未免姚盛应付不来,反倒两件事都办砸了,就将诗会后续工作交由旁人。 对此,姚盛也落得轻松,赶在诗会开始前,才与潜伏于酒楼外的江簫笙接头。 两人并不张扬,身旁只带着负责驾车把风的明暘,将马车停在隐蔽巷弄,远远窥探。 倚靠车窗边,江簫笙提起帘布一角,问:「诗会最后交给了谁?」 诗会办在夜里,酒楼灯火通明,大门处车马络绎不绝,期间隐有士兵打扮的人来回穿梭,景象热闹极了。 「禁军,三皇子的人。」姚盛将头靠上江簫笙肩膀,闔着眼道;「这次举办诗会,所有人都有得利,独独他们没有,张家人就自请接手诗会。」 接手诗会,就代表能操弄与会文人,要想压一压文官们各自塞进来的学生风头,简直易如反掌。 江簫笙不欲理会他们那点手脚,只在乎一件事,「若有禁军在,你要塞人进酒楼预防学子作乱,岂不麻烦?」 「塞不得。我要塞人了,事后调查肯定会被翻出来定罪名,我只能在酒楼外围安排人手,一有动静就衝进去。」姚盛睁开眼,道:「但学子闹事只为中断诗会,顶多声势大了点,禁军就能应付,指不定根本用不上我的人。」 江簫笙想来应如是,便抬手盖在他的眼上,道:「那你再歇会,这都忙了好几天,怕是根本没睡多久。」 买粮听来轻松,可要隐瞒身分,瞒过边境那群精明的商人,还要争取时间,多凑点银子让姚瓚带过去,要预先做的准备真不少。 姚盛四处奔波,好不容易预备妥当,午后刚送走姚瓚,连停下脚的时间都没有,就赶往酒楼外盯场,一刻不得间。 江簫笙抚过姚盛又细又软的发,忽然有些好笑,这人总爱嚷嚷懒散,到头来却是最忙的那一个。 姚盛循着他的笑声,懒懒抬起眼皮,顺带取下江簫笙的手,放到嘴边亲了亲,,「你也不差,线索查到不少了吧?」 江簫笙挠了挠掌下男人的厚脸皮,道:「是不少。顺着那发簪,我发现那些短少粮食的粮仓管理者,前阵子都有闹出点传闻,大多与女人有关。」 姚盛:「美人计?」 「没错。」江簫笙接着说:「先前太傅查不到的事,我也有了点头绪。」 他没因为学子派来的人功夫低劣就放松戒心,竟意外顺着这点,查到了学子们的真实身分,「那些学子恐怕是人牙子,还是专门卖高级货色的,太傅才会追查不到。」 名门贵族看似光鲜亮丽,内里说不得的事不少,偶有额外需求,就会找上手段高超的人牙子,跟他们买调教过的奴婢。 为了不让自己买货的事流传出去,委託过的客户通常会协助人牙子隐藏身分。若人牙子经手无数,得到眾多贵族的庇护,短时间内,就算是胡千礼,也别挖到更多讯息。 江簫笙冷声道;「此番,若不是这场风雪来得突然,陛下提前了诗会,人牙子被打得措手不及,仓促行事,只找得来恰好在附近的普通货源,当作弃子使用,我们怕是要花许久,才能逮住他们的真实身分。」 「美人计与贩售高级货物的人牙子,」姚盛轻笑一声,「这要如何不让人怀疑?」 「如今,我们只能肯定偷粮一事筹谋许久,却不能确认四皇子究竟知不知情。他将这些人带到长封绝非偶然,可如今不多加协助,又像是确信人牙子有本事……」江簫笙道:「也罢,过了今晚,只要四皇子替人牙子出了头,咱们基本就能肯定这事他必有参与。」 两人耳目清明,隐隐可闻一街之外,酒楼内器乐拉奏,用以助兴的歌舞声──不知过了多久,里头彼此称讚的庆贺声,不出所料,忽然换成了阵阵尖叫,几些书生装扮的人相互拉扯,争先恐后逃出酒楼。 动手了? 车厢内,两人对视一眼,并未立即闯入酒楼。姚盛不慌不忙,掏出一个指节大小的笛子,轻轻吹了一个无声的笛音。 下一瞬,几道黑影逆流人群,如飞鳶急速窜进酒楼,酒楼内的尖叫声依然杂乱,却缓了点,逐渐没了先前的慌张失措。 处理好了? 江簫笙刚缓了口气,就听酒楼内,又是一阵凄厉至极的尖叫响起,顿时将他激起一身鸡皮疙瘩,再也坐不住。 顾不上静观其变,三人无须多言,拎起刀直闯酒楼,在推开人群后,面对的是远比他们想像中还要多,功夫更为精实的刺客。就算禁军与姚盛安排的暗卫齐心联手,也不过与他们在伯仲之间。 「该死!」江簫笙暗咒一声,隐约可见中央舞台之上,似有几名书生倒卧血泊,不知生息,与他们设想的小打小闹全然不同。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? 没时间细想,江簫笙与明暘迅速拔刀加入战局。姚盛则是观望左右,见有几名文官朝他看来,当即换上一副惊慌模样,边喊救命,边抄起酒杯,往刺客后脑勺扔,偶有得中,竟真能击昏刺客,立即吸引了一群人往他身后躲。 破碎的嘶吼声此起彼落,诗文抄本在慌乱间被扫落在地,上头歌颂大周的诗文浸入血泊,霎时爬满腥红痕跡,一片狼藉。 从歌舞昇平到阿鼻地狱,不过几息之间。 银光猎猎,江簫笙出手并非粗獷地大开大合,而是縝密连贯的杀招,往往趁着敌人攻击之时逮住细微破绽,咬住要害死命不放,一招致命。 他的攻势绵实精巧,击杀刺客只在转瞬之间,原先相互抗衡的局势很快翻转,成了禁军一面倒的压制。 可事发往往出人预料,刺客见他们落入下风,竟毫不恋战,纷纷饮刀自刎,伤痕直入三寸,筋脉尽断,血水喷溅涌出,绝无生机。 「该不会……」姚盛登时脸色大变,跑向被他扔晕的刺客,就见他们果然也没了呼吸。 他俐落掰开刺客的嘴一瞧,立刻散出一道奇异苦味,显然是刺客嘴中早含了剧毒药包,若中招倒地,受到撞击就会破裂流出,当场夺命。 姚盛暗叫不好,扭头就见江簫笙越过满地尸首,披着血色,神色漠然,大步朝向舞台而去。 弯下腰,江簫笙翻动尸体,一个一个都不放过,脸上神情虽未变化,眼底却是一片凝重。 ──全是人牙子,那些他们以为是兇手的人牙子,一个不留,全让人一刀封喉,。 江簫笙重新直起身子,环顾周围凌乱且破烂的场面,顿感头昏脑涨,连日疲惫趁他失了气力一拥而上,扰得他踉蹌几步,差点跌坐在地。 「下棋之人终究在棋局之内。」江簫笙喃喃,面色铁青,久久迈不开步。 错了,他们完全猜错了。 打从一开始,四皇子将人牙子提前招来长封,并非有利要图,预先替他们铺路,而是打算将人放到眼皮子底下监视,最后抓准机会,藉着旁人之手将人牙子全数灭口。 唯有死人不会告密。 明面上,他或许允诺了人牙子,会替他们破坏诗会,还能让他们改头换命,位极人臣。 私底下,他藉着这次诗会,先是派出鱉脚的探子,假借试探之名,实则给出他要送出的讯息,引导可能暗地关注人牙子的人判断错误,放任他安排的人潜入诗会肆虐。 那些人牙子,很可能直到死前,才知道主子替他们找来破坏诗会的人,其实是为了夺命而来,断了所有隐患。 更荒谬的是,事后景明帝要追究,极可能会得到与江簫笙一样的结果,人都是人牙子自己找来的,最后不过是黑吃黑,根本编排不到四皇子身上。 又何况,这场诗会,由头至尾,起草方案的是姚家人,经手的人是景明帝,最后举办的是张家人。所有人都可能被追究责任,唯有他乾乾净净的,是个受害者,不少手下的文官遭了难。 真是下得一手好棋! 江簫笙死命紧握手中的刀,藉此汲取稀薄的力气,足够他再一次踏入风雪,迎接波澜。 料峭春风吹酒醒(一) 一夜飞雪,又将长封带回长冬之中。化不尽的雪,冻入骨血的寒意,被逼退的暖意不过一晚就兵败如山倒,彻底没了痕跡。 姚盛在朝后被景明帝召见,临到书房前,却不得而入,被梁百拦在廊道。 一贯含笑的面容没了情绪,馀下的就是分外强烈的漠然。 他冷眼看着内侍来来去去,不是手捧热水,就是苦到薰人的药液,皆是垂首不语快步而行。 仅仅一晚,风雨欲来的强烈不安席捲了整个皇宫,所有人都歛眉肃目做事,唯恐引祸上身。 良久,直到姚盛肩头被雪花染白,梁百才萎着腰,脚步虚浮朝他走来。 「大人久等了。」似是一夜无眠,梁百试着揣上笑容,却只将眼尾挤出皱痕,脣角拉出僵直的线条,「陛下有请。」 「谢公公。」没了客套的心思,姚盛逕自进屋。 先前在朝堂上,他离得远,瞧不清帝王面容。直到此时,他才发现那一夜荒诞带走的,不仅是长封剩馀的暖意,还有景明帝摇摇欲坠的生机。 先前才养出一点肉悉数消退,景明帝满头白发,法令纹深刻,龙袍空盪盪地掛在宛如一具骷髏的身躯之上,与破布无异。 这位老狮王似乎察觉了什么,一该先前的运筹帷幄,高坐龙位观虎斗,变得慌乱且急迫。 是药三分毒,为了延年益寿,他一贯用药小心,如今却顾不得温补,走头无路地用猛药将剩馀力气高高吊起,撑着他熬过这场足以淹没大周的风雪。 「姚二。」景明帝抬眼,眼神已经没了锋利气势,只有孤注一掷的倦怠,「不必再查是谁运走粮食了,朕只要你想办法找到那些粮食,全部带到你姚家驻地。」 「记住,朕说的是你,只能由你离开长封,亲自去送。」 问言,姚盛诧异地抬头,对上老狮王混浊的眼,不再是浮于表面的关切,而是确切将他看入眼中。 景明帝朝他招手,梁百会意,立刻退开,给姚盛让位。 姚盛静默半晌,才敢踩上地毯,一步一步登上阶梯,走到龙椅旁。 离得近了,他突然闻到景明帝身上隐约冒出淡淡的腐朽气味,全靠强烈的苦涩药味粉饰太平。 姚盛心头重重一跳,似有所感,欲言又止,「陛下……您……」 「你确定粮食位置后,切莫声张,偷偷出发转移便是。」无视他的诧异,景明帝将一个信封交到他手上,慢条斯理地说:「这是朕给你的暗旨,有了这个,就算你被发现,也无人敢置喙……但千万记得,如非必要,绝不能张扬。」 薄薄一张纸,姚盛捧在掌心,只觉无比沉重,「可要是我离开长封,国库……」 这句话似是刺激到了老狮王,他猛地大笑出声,甚至笑到喘不上气,只呼出嘶哑至极的嗓音,都不停止,「你不必管,那孽子为了坐上这位置,大局都不顾,我又何必在最后还在仔细打算,让他幻想能拥有一个充盈的国库?」 「朕就要他知道,他什么都算计,全然不顾后果,还想朕会跟以前一样,替他兜底,简直是作白日梦!」景明帝瞪大爬满血丝的眼,几分疯癲道:「没有你,没有姚家,甚至没有张家,这大周都将摇摇欲坠,他却自顾私欲,把所有人当作弃子,用一个丢一个,真是白费了他那副善人模样。」 姚盛越听,越是震惊──景明帝口中的那个「他」,怎么越听越熟悉? 难道陛下已经什么都知道了? 缓过了气,景明帝伸手扣住姚盛的手腕,道:「那些人牙子的身分不难查,配上先前江簫笙的匯报,与裴将成送来木盒里的簪子……老四他那点把戏,朕早玩烂了,岂容他肆虐?」 「昨晚过去,天下文人都在看,朕必然得处置办事不力的张家人,他要是以为,这样他就能顺势安排他的人上位,真是想得美!」 长年的经营,四皇子温文儒雅,礼贤下士的形象深植人心,四方文人与文官都对他推崇至极,真心爱戴。 四皇子势力发展至今,就算景明帝知道他有问题,篤定他为罪犯,在收集到足够证据前,也不能轻易发作,否则就是跟天下文人为敌,逆行于朝代洪流。 长冬过后,大周还没走出天灾的阴霾,根本禁不起再一次的消耗。可人证已死,物证未获,四皇子揭开了真面目,肯定不会给他们机会继续查下去。 这一局,景明帝註定大败,不如止损,另谋出路。 景明帝粗喘着气,不甘地说:「老三他性子单纯,若是要争,就算有张家护着,也肯定不是老四的对手。」 或许是知道,有些话再不说就没了机会,景明帝一句不歇,竭力倾诉着:「在朕看来。老三要坐上这位置,将来必有外戚大祸……可朕已经等不了,我大周百年流传,绝不能传给老四,毁于自私自利之上。」 「陛下,您别担忧,事情还没到这地步。」姚盛对景明帝感情十分纠结,说不清爱恨情仇。 从小看到大的人,那怕相处起于虚情假意,这么多年,熬也能熬出几分真切,不得不承认,这是一位为了大周付出一切,值得敬重的长辈。 如今,见景明帝彷彿託孤,事事交待的模样,姚盛心绪复杂,就算明白他的顾忌有道理,也不愿面对,「您的身体只要调养好了,外人再多的算计都没用,何必如此?」 缓缓摇头,景明帝道:「朕的身体,朕知道。」 年少时,还是皇子的他与姚方源并肩作战,出入沙场多年,攒下的除了赫赫军功,还有无数潜藏的暗伤,悄然啃食着他的精气。 这些伤,并未随着他登上帝位获得妥贴照护,而是在他为了国事殫精竭虑,日夜难眠的情况下,一分一寸消磨他的岁寿。 生而为人,年老属实无常。身为帝王又如何,景明帝在光阴面前也得妥协,学着将酒水换成一碗碗汤药,用以祈求上天多给他一点时间,让他有机会再见大周巔峰。 无奈他一切盘算,全在昨晚湮灭于无形。 景明帝时至此刻,仍记得当时被梁百唤醒,得知诗会遭人捣乱,朝堂上下费尽心血打造,用以筹措银两的事,全让权谋算计毁于一旦,他一时情绪大起大落,骤然喘不过气,手脚打颤,头晕目眩的滋味。 他不是头一回呕血了,却是第一次感觉到身体内所有的温度都随着那口血,一点不剩流出体外,馀下的全是疮痍。 啊,苍天终究没听见他的祈祷,准备来收拾他的性命了吗? 狮王会衰老,终有一日幼狮会健壮,踩着前任狮王的尸体走向高峰。 景明帝心知肚明,他已在那刻的无力挣扎中覷探到生命的暮色,如今不过是回光返照,命悬一线,随时可能坍塌。 身为大周帝王,这命他认了,却也不能认。 景明帝不知他还能清醒多久,唯一确定的,是四皇子正在暗处等待他的消亡,他无法避免,只求在最后的时光,寻得大周一线生机。 「阿盛。」景明帝从未如此亲暱唤过姚盛,眼下动了真心,字字含情,「张家不行,他们让朕养坏了,自大莽撞,很容易被四皇子找到破绽。朕现在能倚仗的,只有你们姚家,你们才是我大周最后的底牌。」 「陛下!」姚盛顾不得礼仪,抽出手,跪倒在地,与身后的梁百一起,两人深深叩拜,额头结结实实撞在冰冷地砖,渗出丝丝血色。 姚盛看出来了,景明帝生气已散,性命悬在强弩之末,不过是硬憋着一口气,为了压制四皇子,绝不能撒手离开。至少在姚家准备妥当前,他每苟延残喘一天,天下苍生就能多安居乐业一日。 景明帝望着空出的手,发楞半晌,才道:「如今想来,老四送他的心腹离京,兴许也是他顺水推舟的计谋,好让那些混帐潜入边疆,方便通敌卖国,藉外国之力,弥补他手上无兵的缺陷。」 张家之所以如此猖狂,不外乎是军权在握,就是四皇子深受朝中大臣喜爱,他们依旧能靠兵权,强逼景明帝下旨传位于三皇子。 至于姚家,他们自从太子退避权力之外,便是坚定的保皇派,只要是景明帝的旨意,心中觉得不妥,也不会为了四皇子起兵反击。 频繁回顾过往,景明帝最后似是脱力,往后一瘫靠在椅背,头颅扬起,眼神又散了点,「阿盛,你可知朕这辈子,最后悔什么?」 姚盛没回答,只是更深地埋下头。 片刻,景明帝的嗓音再度响起,竟是几分沙哑,彷彿哽咽,「当年,太子锋芒毕露,又有你承王府作为靠山,当真是意气风发,不可一世。」 某种预感,姚盛猜到了景明帝想说的话,不由抿紧了脣,浑身颤抖起来。 「朕忌惮于此,就是发现了对太子投毒的是老四,也在权衡利弊后,选择抬举当时身后没有势力的老四,用以制衡老三,对此事高拿轻放。」景明帝话音渐轻,「朕没想到,这一放,不仅毁了太子,还让大周没了未来储君,陷入混乱。」 「当初他能果断对亲兄弟下手,将相关人士全数灭口……朕早该明白,老四本是心狠手辣,抬举他无异于养虎为患。」 太子中毒一事,不仅景明帝后悔,于姚盛而言,同样是无法忘怀的恶梦。 从大起到大落,姚盛见过挚友于生死边缘挣扎的痛苦模样,更是无法喜爱这公道不过是筹码的世界,愈发放逐自己在异世飘盪,不过分眷恋。 如今听景明帝一席话。他心头酸甜苦辣都有,过于浓烈的情绪,压得他起不了身,久久未抬头。 景明帝像是陷入梦魘,神色恍惚,仍盯着虚空,缓缓磨出一句:「阿盛,去吧,去看看你的父亲,以及你与太子的老师,告诉他们是朕错了。」 他的声音已经发虚,不仔细听很快就会消散不见,姚盛却从中品出了浓重的悔恨,是无法挽回过错在日夜折磨他的心神。 权势滔天又如何? 走到最后,所谓遗憾对谁都公平,光阴千金不换,谁也无法改变。 料峭春风吹酒醒(二) 踩着暮色,姚盛出宫后,迷茫地策马去了太子府。 他是太子府常客,葛君暉早交代若是姚盛,无须通传可直接入内,只是姚瓚顾忌规矩,从不准他这么做。 今日破了例,姚盛大氅凌乱,浑身冰寒,薄脣泛出病态的青色,越过上前询问的奴僕,摇摇晃晃走向太子书房。 远远的,他还没走近书房大门,就听一道熟悉嗓音招呼着,「你们都下去,姚公子有重要的事要与殿下说,谁都不能留在这。」 慢下脚步,姚盛等下人们都离开,才发现太子妃独自坐在太子书房前的小花园,面无表情望着他。 姚盛从未见过他这种表情,不由吶吶道:「太子妃,殿下应该收到昨晚诗会的消息了,他有没有说什么?我……」 「阿盛。」打断他的话,太子妃温声道:「夫君连日劳累,昨晚发烧,才刚睡下,你就回去吧。」 「但是……」 「没有但是。」语落,太子妃霍地站起,最后一点温柔褪去,转瞬换上的,是隐匿多年,属于隐卫的无情狠戾。 「你回去吧。」他说,甚至上前一步逼迫姚盛退后,再次郑重说道:「殿下需要休息,任何人都不能打扰他。」 姚盛愣了片刻,原本的急切没了,沉下的脸上满是不解与试探。 他与太子妃隔着风雪对视,垂在身侧蜷缩而起的手掌,在良久的静默中,总算慢慢松开来,只留下染血的月牙印。 「也好。」忽地,姚盛释怀地耸下肩膀,又是吊儿郎当地笑,「殿下生病,我就不叨扰了。只一句,要劳烦太子妃替我带给我兄弟。」 「阿盛请说。」 扭过头,姚盛不再多看太子妃,背对书房,迎着残馀的夕阳光暉,坚定地大步离开,「只要未来姚家还在,我阿兄说的话都有效。」 ──无论太子争或不争,姚家人都是他的靠山。 即便他们即将要走向不同的路,也一样。 太子妃没回话,目送姚盛身影消失在转角,才坐回轮椅上,一动不动,就守着太子的书房。 许久,直至太阳隐没山间,周身陷入一片黑暗。他才听见远处冒出微弱的脚步声,是小贵子提着灯笼,小心翼翼走来。 不知为何,他眼眶发红,脸颊凹陷,整个人憔悴不堪,「太子妃,咱们真的要继续瞒着太子,在他房里点安眠香吗?」 太子妃木然地说:「你无须担心,将来太子要是怪罪,我会一力承担。」 小贵子眼泪瞬间流淌下来,身子一低,伏在雪地道:「我、我不是这意思,只是太子爷的个性,若是知道大周变得如此,肯定……」 「我只要他活着。」太子妃抢一步说:「太子的身体早禁不起风吹草动,当年大周如此对他,唯有出了灾祸才想到他,怎么值得他掏尽最后一丝心血,为它效力?」 他该庆幸,姚瓚已离开长封,来的是姚盛。 这天下,如今长封成了一个烂摊子,太子从前的部属,人人都盼着他能回归,重新肩负起当年被迫放弃的责任,唯有姚盛会愿意放葛君暉自由。 「他将来恨我也好,怨我也罢,我一概承受。」太子妃轻轻地说。 他闭起眼,大口呼吸着搅和北风的刺骨空气,用胸腔陡然涌现的疼痛,去压下最后一分踌躇。 # 自从诗会,江簫笙除了收到姚盛派人送来,让他改查粮食下落的信,已有三天没他的消息了。 这三天,朝堂风起云涌,四皇子连连出招,张家人则失了先机,兵败如山倒,毫无防备的三皇子几乎被斩去了半壁势力。 先是诗会管理不善,致使多位文学大儒或伤或残,再来追查兇手,发现假扮文学大家,派遣刺客的人牙子,分别家乡都是张家人管理的县市。 有了话题,四皇子一带风向,原本一件普通的刺杀案,瞬间变成张家人为了权势混淆视听,意图派人渗透国子监,毁了国本的大事。 如嗅到血腥味的野兽,文官们死扣着这点不放,往死里追打三皇子。景明帝心知一切不过是四皇子的操弄,却苦无证据,不得替三皇子平反,只能卸了他的职责,谴他闭门思过。 自此,少了三皇子制衡,四皇子气势大涨,做事越发雷厉风行,逐步分散景明帝的权势,如叛军叫阵于皇城之下,其心思昭然若揭。 于四皇子而言,就差一个时机,一个张、姚两家不得不认他为主的时机,他就能登上帝位。 此间过程,江簫笙总算明白了四皇子通敌叛国,所谋为何──他无军权,只有借他国之力,从边境牵制甚至打压张家与姚家,才能确保这两家都没有馀力干涉帝位交换。 至于交换条件,他总觉得,肯定不仅仅是转送粮草那么简单。 又是一夜,江簫笙一如往常摆手让人退下,就披着一件外衣,独自于卧房内来回走动。 期间,半拢的窗台让风带动,或开或闔,每有动静,他都忍不住追过视线,多看几眼,却只等来一次又一次的落空。 江簫笙想过,他该不该走一趟姚府? 但思及如今姚家的境地,粮食流落在外,要是真的让四皇子转送出去,必然会对铁狼军造成威胁,他就重新稳下心神,再次专注寻粮之事。 没有多馀时间了。 江簫笙不知道四皇子隐而不发是为了什么,唯一能确定的,这一次他发作,必然会如诗会那般,不留馀地,将剩馀反对他的势力剿灭殆尽。 深吐了口浊气,他从暗格里翻出一张大周全域图,坐回窗边仔细端详,指腹沿着国境轮廓描绘。 而今天下一分为六,最北者为周,其下左右分为魏、齐,当中虽有几隻部落散于三国边关之间,却都不足为患,无足气候,当不了四皇子的外援。 那么魏、齐两国,究竟谁会与四皇子合作? 风雪又大了,丝丝缕缕的寒气从窗口逸入,偶有霜雪夹杂其中,江簫笙轻抚去几朵坠于地图的雪花,为防重要资料打湿,他正打算拉上窗户,一隻宽厚大掌倏地探进窗台,按在他同样停在窗边的手。 「符玨莫非几日不见,就忘了我,急着关窗不让我进屋了?」 满身狼狈,姚盛跳进屋内,一双早湿透的布靴在地上印出两个大脚印。 「你这是……」江簫笙当即起身,急着要出门喊人,替姚盛张罗梳洗。 「不必。」拽住江簫笙的袖口,姚盛目光在他被扯歪的襟口周围游荡,那里露出了大片锁骨,白得晃眼,潜伏着诱人线条。 「怎么不必?」江簫笙见他不过三天,就瘦了一大圈,不住蹙起眉头,「正是紧要关头,你能愿意病倒下?」 姚盛被他语气中的关切热烫了心,连日奔波的疲倦散去,笑得温柔:「真的不用,我今晚待不久,梳洗反而浪费时间。」 江簫笙早有猜测,景明帝而今底牌只剩姚家,必然会将姚盛放离长封,以防他日四皇子有机会掌控长封,会以姚家幼子为质,牢牢把住铁狼军的弱点。 可心底明白,与亲耳听见终究有别。江簫笙以为自己足够理智,对姚盛也不过是有好感,不至于感情用事,能坦然面对分别。 如今,望着那个全心注视自己的男人,他竟满怀不捨,心头缠缠绵绵的眷恋将他化作绕指柔,控制不住地抚上姚盛的眼眉。 原来,已经不止是纯粹好感吗? 如温水煮青蛙,这些日子里,江簫笙在姚盛强烈的渴望与宠溺中肆意放纵,所有需求都能被接受,这份滋味太过美好,逼得他忍不住撕开童年在江府养出的谨慎,暴露出深藏的野性,只为掠夺更多的爱,去填满他永无止境,必须时刻感受对方爱意的执着。 这世界,很难再有一人能如姚盛,可以承接他庞大的索求与执念,并为此感到喜悦,转而向他哄求一句爱语。 来爱我吧。这句话不知不觉间,成为江簫笙的束缚,而他甘之如飴。 「这么快?」江簫笙软着嗓子,说:「米粮的下落,你有头绪了?」 姚盛浑身落魄,不愿身上脏污染了江簫笙洁白衣裳,只敢怜惜地弯下腰,将额头贴上他的,「裴将成那老狐狸,让人又送了一封信过来。」 那信极为简陋,未有隻字片语,信封内不过是一块没经过加工的布料,与一片湿了再晒乾的纸。 听姚盛说完,江簫笙一激灵,茅塞顿开。 原来木盒中的油布包,里头小心收藏的纸条,怎么试都没有内容,不是因为他们手法不对,而是由头至尾,那纸条都不是用来传递讯息! 扯着姚盛胸口的衣服,江簫笙微微垫脚,急切地凑近他,说出自己的判断:「那纸条若是用来测试油布包的防水能力,米粮肯定是被四皇子藏在水中,根本没打算送出去!」 若要提到,边关上那座城池有一大片水源,足够四皇子的人藏下大量粮食,还不会被发现,靠魏国那侧,由姚瓚驻守的领地没有,倒是齐国那头…… 江簫笙拉着姚盛回到窗边,手指用力点在地图上,夹在周齐两国之间的泽水城。 「当年你爹从齐国抢过泽水城,这么多年来,齐国一直没断了抢回泽水的心思,屡屡派兵骚扰,防不胜防。」江簫笙说:「年初,陛下为何敢让我回长封一趟,除了魏国将要发兵齐国,齐国无暇顾及泽水。更大的原因,便是近一年来,齐国大幅减少攻击泽水的次数,不同于前几年离不得人。」 泽水气候宜人,城中更是密布沃土,作物不止品质高,适合尝试改良品种,更重要的,是泽水每年农產收成数额极高,足以成为一国粮仓。 这也是多年来,齐国对此念念不忘,姚方源非要佔领泽水城的原因。 「我当时还想,莫不是齐国总算捨得放弃泽水。如今想来,恐怕当时四皇子已连络上齐国,极有可能是以泽水为礼,说服齐国助他一臂之力。」 姚盛点头,握住他的手,往下滑了一段,指尖稳稳对向泽水城边上,大周第一长河沃水,「先前我们想当然,会以为偷走粮食,确保万一,肯定会赶紧送出大周。但若是四皇子本就打算引兵入城,他又何必为了运粮暴露马脚?只要与齐国说好,进城就有粮食接应,双方皆能降低风险,何乐而不为?」 此外,裴将成一贯小心,若非涉及自身利益与安危,他绝不会涉入皇位之争。 想起那封没头没尾的信,姚盛嘲道:「那老狐狸,连暗示都怕会被事后清算,一句话也不肯留。能让他顶着风险送信,必然是这件事发生,会大大影响到他,甚至危及性命。」 而他领地内,唯一有长河横越的,便是泽水城。 种种跡象,无一不表露出,四皇子有极大机率,是与齐国联系。 江簫笙瞇起眼,沉声道:「我担心四皇子的心腹,就是被他送到泽水,打算与齐国里应外合,协助外敌能以最小的牺牲杀进泽水,藉此震慑周边驻军。」 「不无可能。」姚盛用力捏了捏他的手,直到揉出了血色,才放开来,「齐国遭魏国攻打,应是四皇子预料之外,才会被打乱计画,只能空等齐国间下来。」 江簫笙心头凝重,压得他差点喘不过气,不由偎进姚盛的怀抱,看着纯白单衣糊涂沾上对方身上的飞灰与水气,在两人相依为命的依赖感中喘息着,「如此,等齐国打完。恐怕就是四皇子动手的日子。」 魏、齐之战虽打乱了四皇子的筹谋,同时给了他与齐国交易的底气。 两国大战,齐国胜了,也是元气大伤,在重新养兵富足前,不敢在这时得罪四皇子;若是败了,更是没了国家,只能伏低做小,在他的施捨下,重新获得一城之地。 四皇子一手算盘打得好,什么都料到了,唯独没想过泽水城的百姓,该何去何从,又该死去多少人。 被江簫笙的主动依靠弄得措手不及,反正衣服也脏了,姚盛再无顾忌,用力地将他按进怀中,「跟我走吧,陛下给了我暗旨,要带你离开不是问题。」 他是个恋家的人,所爱之人就是他的家。姚盛自从接旨,就一直掛念着江簫笙,一定要带他走。 姚盛本想,江簫笙会直接答应他,不料怀中那人推开了他,缓缓摇头,道:「四皇子远比你我想像谨慎,除了齐国援兵,他肯定还有留后手,不然仅凭齐国兵马,绝不足以确保他能登上帝位。」 四皇子暗地筹谋太久,三皇子又只知阳谋,兴许已有张家人被他策反,在关键时刻反咬三皇子一口,成了四皇子彻底击垮三皇子,理所当然登上正统的把柄。 诚如景明帝所言,他的安危已是四皇子最后的勒绳。只要他还有一口气,爱惜名声的四皇子行事就必须收敛,这场皇子之争仍能保有变数,不堕为四皇子的一言堂。 江簫笙拍了拍姚盛的胸口,掌下心跳飞快,年轻有力,「裴将成会愿意给你线索,真实目的,应该是在跟姚家求救。你应该尽早取回粮食,去向承王爷讨救兵。」 姚盛沉默许久,才找回声音,「那你呢?」 「我不能走。」江簫笙细细抚摸姚盛眉间摺痕,那里尽是让他心疼的愁绪,「张家式微,姚家撤退,四皇子没了掣肘,就会找机会对景明帝下手,我必须留在长封协助陛下。」 而今,我在明敌在暗,虽然景明帝必然也有自己护卫,但在四皇子势力不明的情况下,他不能撒手不管,直接跟姚盛离开。 「平寧你曾说过,因为你父兄将大周安危视为己任,所以你也会替他们守着长封,是吗?」 泽水城寄託了江簫笙太多感情,甚至于明暘的家人,那群始终对他不离不弃的弟兄还在那,他绝不能放任四皇子将他们作为他登上帝位的祭品, 剩馀的话他没说出口,姚盛却听明白了——江簫笙前半生只为了守护泽水而战,而今,他将一切寄託与他。 姚盛不自觉浑身颤抖,长封的风雪再不能侵蚀他,兜兜转转好几年,终于不再是他一厢情愿的枯守空城,他的家赋予了他存在异世的意义,他能为此无坚不摧。 他忽然变得很热,很渴,禁不住诱惑吸吮江簫笙肌肤浮起的薄汗,在逐渐失控的欲念中,吻上一直吸引他目光的白皙。 啃咬,揉捻,姚盛甘愿沉浮于江簫笙的诱惑,最好能溺毙其中。他偏头,让鼻尖摩娑着江簫笙的脖颈,将饱含贪婪的喘息重重打在上头,毫不掩饰他的危险与爱慾。 那若有似无的碰触,在江簫笙肌肤上牵起丝丝麻痒,化作潮红,逐渐往下蔓延,烧得他浑身出汗,几乎站不住。 他在姚盛的肆虐中呜咽,噙着水光的眸没了焦点,恍惚地看着高大的男人将他抱到窗台边,伏下身,一寸寸地膜拜美景,舔拭他的颤抖。 姚盛挑开江簫笙的衣结,手掌往下一探,深入褻裤,包住他坦露的脆弱,富有节奏地安抚着,或轻或重,或是轻磨孔眼,最后在他陡然尖锐的哼声中,被渴求熬红了双眼。 他说:「再多爱我一点吧。」 姚盛着迷地看着江簫笙在清醒边缘挣扎,平日清冷的面目下,这份淆乱于性事的艳景,是属于他的,只能属于他。 慾望高涨,姚盛胸口快速起伏,一把解下大氅,猛地俯身压上江簫笙的胸膛,扶着他的膝盖向两侧推开,下身隔着两人未退的衣料重重顶了几下。 清晰的异物感擦过穴口,一下又一下,连续且蛮横,强烈的刺激激得江簫笙又起来了。他湿透了,从里到外,被姚盛的爱烫得不知所措,只能紧紧握住两人纠缠的发。 津液沿着嘴角滑落,他含糊地说:「等你、你回家之后。」 霎时,姚盛动作更狠了,一遍遍地擦过江簫笙的昂扬,还折磨着那块软肉,好几次要撞开,又快速退去,吊得江簫笙忽上忽下,无助地晃着头。 「姚盛你浑、浑蛋!」陌生的快感狠狠烧着江簫笙的理智,他小腿抽动,几乎要洩了,又兵败如山倒地被姚盛拿捏着,走不到最极致那刻。 姚盛笑了,鬓发浸在汗水里,眼瞳异常光彩,是得不到抒发的慾望在咆哮,「这样你才会记得想我。」 屋外酷寒冻骨,一墙之隔,却是越烧越旺的热意,久久未歇。 料峭春风吹酒醒(三) 江簫笙做了一场梦。 梦里,他独身跪在泽水别院的大堂,面前是母亲的牌位。 那年冬天,他失去了为他遮风避雨的母亲,一腔孺慕没了落处,寂寥与无助填满了院落每一寸角落,没有尽头的空虚将人逼到几乎窒息,他却挪不开脚步,甘愿沉浸于痛苦,抱着回忆度日。 母亲在世时,曾对他说,让他学习当个知书明理的君子,顶天立地,就再也没人能拿他的出身说事。 他答应了,心底却不以为意。 孩童的世界纯粹直接,那些大人会再三斟酌,饱含恶意的言论,他们能毫无负担的说出,江簫笙听了一遍又一遍,竟慢慢生出几分厌烦。 母亲终究要失望了,江簫笙想。 他终究是当不了母亲心中的君子。他为了承接那些恶意,早将自己熬成寡情薄义的模样,学会抽离对世界的好奇与怜悯,专心守着母亲。 他的爱与恨沉重庞大,却只吝嗇地分给几个人,一旦失去了谁,都能毁了他。一如母亲离世后,他被迷了心窍,将爱恨全託付给了江流川,任由拿捏。 分明那个男人对他的憧憬无比排斥,甚至觉得负担,一次次让他学习孤寂,千万别想攀附将军府,他还是怀抱着一丝冀望。 真是可笑,不是吗? 江簫笙最终一败涂地,顶着面目全非的模样逃回泽水,小心翼翼地收敛起那份过于沉重的眷恋,不再期待有人能收下。 一直到—— 猛地睁开眼,江簫笙反射性向身侧摸了一把,被褥内仅剩凉意,昨晚胡作非为的男人不知何时已经离去。 窗边木架上爬满烛泪,一夜荒唐,再清醒已是不带暖意的晨曦,朦胧洒落江簫笙床边。 支着身子坐起,他垂首不语,良久无法回神,若非明暘来敲门,一上午就要这么荒废了。 「小萧,一早上没见你出来,早膳都要冻了……难道是你身体又不舒坦了?」 「没事,不过是昨晚没睡好。」江簫笙连忙应了,正要掀起被子下床,才注意他的手腕上,不知何时缀上了一抹艳色。 迎着光,他抬手,袖口登时下滑,露出一截透出玉色的手臂,与掛在腕上,圆润鲜亮的红豆手串。 玲瓏骰子安红豆,入骨相思知不知。 江簫笙驀地笑了,爱惜地转了转手串,轻声低喃:「混帐,等你回来再与你算帐。」 他在暖意中睡去,在料峭春寒中醒来。从前是恐慌,是茫然失措,而今却有了盼望,只待那日,那人会带着思念归来,哄他再入美梦。 # 姚盛离去后一月,长封遽然风云变色。 先是四皇子接连发招,三皇子一再遭贬,张家人也因为国子监之事,被文官们逮住把柄,遭天下学子口诛笔伐,不断找碴,行事再也无法如从前肆无忌惮。 原先相提并论的两位皇子,在长久的彼此算计下,终于有了高低,下位帝王是谁,在眾位大臣心中已然呼之欲出。 但这一切,暂时与江簫笙没有什么关联。 姚盛离开长封隔日,他去了一趟皇宫,在各方势力的覬覦下,夺到自打张家人被夺权,就空出的禁军统领位置。 今日下朝,他领兵巡逻,恰在皇帝书房外,发现两位皇子驻足廊道,遣散内侍,言词交锋着。 他与两人有段距离,听不清他们究竟说了什么,只见相较于四皇子的气定神间,三皇子满脸通红,横眉竖目,情绪很是激动。 看样子,似是四皇子在挑衅三皇子,正愜意欣赏输家的气愤不甘? 江簫笙转回眼珠子,心头不安渐重──四皇子既然能潜伏多年,只为给其馀对手,甚至是自己的父亲致命一击,又怎会在成事前莽撞行事,特意出言讽刺三皇子? 张家虽有颓败之势,毕竟多年揽权,手上兵力未遭景明帝拔除,真要豁出去对付四皇子,双方胜负犹未可知。 扶着腰间的刀,江簫笙在两位皇子离开后,才抖落身上风雪,整理仪容,面见景明帝。 这段期间,这位老狮王又瘦了,伸出的指尖顏色深了不少,看来憔悴得过分,只一对眼愈发明亮,叫人不敢直视。 每每与那双眼对视,江簫笙都会想起母亲逝世前最后一段日子,当时她也有这样的眼神,为了心头放不下的执念,不惜加速燃烧生命,也要逼自己打起精神。 「簫笙来了。」景明帝撂下笔,关切地说:「这段时间,可还习惯?」 「回避下,臣一切都好。」江簫笙问:「陛下特意派梁公公让臣过来,可是有什么交代?」 从堆叠的奏摺中翻出两封信,景明帝随手递予梁百,让他拿下去给江簫笙:「是边关来的信。」 「粮草确实如你们所料,被裹在油布包中,当中塞了石头,沉在泽水城外的那段沃水底,外敌只需行军到那处,甚至不必打下泽水,就能直接拿走。」 景明帝说一句缓一会,坑坑巴巴地说:「好消息是,姚二那小子确实找到了粮草,正准备将东西运回铁狼军驻地。」 乍然得到姚盛的消息,江簫笙手指不禁用力,差点捏坏了信纸,只得耐下激动情绪,飞快阅读信上内容。 可他一眼晃去,心底那份庆幸,很快就让上头的内容浇灭,全剩冷意。 用力捏住眉心,景明帝冷笑道:「坏消息是,齐国败了,败给了自大,竟让一个不被他们放在眼底的质子耍了!」 齐国强盛,曾经风光无限,人人都要避其锋芒。 胜跡累累是他们骄傲的本钱,也是侵蚀人心的毒药。齐国皇族在年復一年的追捧,欺辱魏国皇子的自满中,被滔天富贵磨钝了獠牙,失去了狩猎者该有的警觉。 被他们视为阴沟老鼠的魏国皇子,在他们不屑注目的角落,悄然编织了沾满毒药的蛛网,将齐国皇族团团包围。 待醉生梦死的虚华遭人戳破,死亡濒临,齐国皇族才恍然,人生于忧患,死于安乐。 「被质子翻了天,他们的皇族无处可逃,馀孽逐渐压向泽水。」景明帝物类其伤,想起自己同样被亲儿子算计,脸色难看,道:「这一去,可就和姚二撞上了。」 四皇子不知为何还没有动作,齐国皇族犹如丧家犬,沿路奔逃,被折断了尊严与底气,不敢与其叫板,只能带着军队,先追到沃水边,打算收取四皇子约定要给他们的「订金」。 江簫笙知道姚盛有本事,但这份能耐,绝不是关于领兵之道。 他压下躁动,问:「那粮草……」 「无碍。」景明帝面带感慨,「别忘了,他兄长就在那附近的商道,接到姚盛要去泽水的消息,回了铁狼军一趟,问承王借兵打了过去,总算将齐国残孽守在了泽水外。」 从前他戒备于姚家,分权夺利,就为了击碎铁狼军无所畏惧的气势,要亲眼看着承王轰然倒下。却不想,临到关头,他最不信任的,一意对付的,才是对他最真心的。 他一生自认公允清正,知人善任,独独迈不过衰老的坎,幻想着过往荣光长存,打着权衡利弊的名号,实则深陷忌妒不自知。 忌妒太子年轻力壮,国士拥戴,未来不可小覷;忌妒承王爷威名不堕,不再策马打头,依旧被士兵们奉为信仰,崇拜追随。 景明帝深吐出一口绵长的气,多年沉鬱心结翻出,让他脱了力,半瘫在龙椅上。 他苍老的眼已然乾涩,无声无息腐烂的苦闷流不出,全沉甸甸压在他的胸口。 景明帝望向殿外明灿的阳光,那样亮,那样温暖,他却觉得身体又冷了几分,年迈的躯体彷彿枯朽老木,僵硬难行,即将倾倒。走神许久,他终是下定决心,招手唤来梁百,让他去取件东西。 阶梯下,江簫笙松了口气,目光凝在腕上的红豆手串。 有姚瓚在,姚盛安危应无大患。就是这四皇子……为何齐国已释出诚意,还不曾动作? 他正思索,梁百已轻手轻脚地返回,手上捧着一个布包,朝他推了过来,「大人请。」 江簫笙接过,那布包极不起眼,却意外地沉,捏着像是里头放了一叠纸,与一个印章:「陛下这是?」 景明帝没有回答,只是说道:「今日晚了,这布包明早替我送到太子府,不得经由他手,你一定亲眼看着,这布包确实有交到他手上。」 江簫似有所觉,掀袍跪拜,眼神凝重,郑重说道:「是。」 料峭春风吹酒醒(四) 江簫笙走出殿外,将布包藏入贴身暗袋,才谨慎地绕回巡逻路线,一点不敢马虎。 为了确保景明帝的安危,他进宫求了这位置,在各方势力的瞩目下,战战兢兢地做好护卫工作,费心将景明帝护得滴水不漏,堪称铜墙铁壁。 已近夕阳西下,没了阳光,气温骤降,江簫笙长叹一口气,顿时呼出大团白雾,花了他的视野,碍得他走得近了,才惊觉廊道尽头站着一道修长身影。 是四皇子去而復返,专门守在他的巡逻路上。 江簫笙见他身边并无他人,踌躇片刻,还是让手下向后退几步,独身迎上。 「下官见过四皇子。」弯腰行礼,他还来不及做完动作,一隻修长柔软,毫无杀伤力的手就伸了过来,轻轻扶上他。 「大人劳务辛苦,何须多礼?」四皇子眉头收紧,一副体恤下属的温和神态,容易使人心生好感,分外亲近。 江簫笙垂眸,刻意避开他的关切眼神,沉声道:「这是下官分内之事,不辛苦。」 「江大人果然尽忠职守,怪不得深受父皇重用。」四皇子笑道:「想我初见大人,也是在父皇书房之外,大人同样忙碌,让我一间人很是羞愧。」 书房外?四皇子这是刻意忽略那日在庆典,亲眼发现他与姚盛联系颇多之事? 江簫笙心中一凛,却不置声,静待四皇子下文。 「说来惭愧,我身为皇子,却不比大人能干,庸庸碌碌,不得圣心。」四皇子长吁短叹,笑道:「大人比我懂事许多,不知可有时间,到我府上一叙,也好与我说道说道,该如何当个好官?」 江簫笙想都不想,立时拒绝;「殿下谬瓚,下官一介莽夫,不过靠一身功夫勉强能保护陛下,怎敢指点殿下?」 四皇子脸上笑意散去大半,他似是苦恼,黑幽眼眸直直盯着江簫笙:「大人这话客气了,你的外祖与兄弟何其优秀,我深有体会,大人又怎会平凡?不若就明天,我来作东,我们四人好好吃顿饭?」 「我怎么比得上外祖与嫡兄,殿下可别折煞我了。」江簫笙差点笑了,想拉赵义德与他嫡兄当说客,拉拢于他,岂不是提油救火,「我初来乍到,对禁军还算不上熟,还需要一段时间磨合,实在是分不开身,恐怕要辜负殿下美意了。」 四皇子揣着手,微微偏头,神态莫名透出几分无辜,「我可是很欣赏大人独身一人在泽水站稳脚步的狠劲,大人真不多考虑一会?」 江簫笙忽地弯腰,将没行完的礼做完,显然是对四皇子恭敬有馀,亲近不足,「我就是运气好,当不得殿下厚爱。」 「如此,我再纠缠烂打,反倒叫人不喜了。」 说完,四皇子侧过身子,给江簫笙让路。 江簫笙低头道谢,不欲跟四皇子多互动,让手下赶紧跟上,就要领着人离开,又在与他擦身而过当下,听他困惑问道:「大人有经验,可知边关送信来长封,该要多久时日?」 闻言,江簫笙忽地脸色大变,扶在刀柄的手差点衝动行事。他气势骤变,是见过血的冷厉,唬得身后士兵不敢作声,齐齐绷紧身子不敢动作。霎时,廊道只剩几人交错的呼吸声。 半晌,江簫笙好不容易压下杀意,想要上前质问四皇子问这个要做什么,就见他朝自己頷首,彷彿没察觉他周身几欲实质的兇狠,歛袍款款而去。 四皇子是长封排得上号的贵公子,一贯行为优雅,赏心悦目。 江簫笙看着他气定神间的背影,姿态不慌不忙,悠游自在,心头没有半分欣赏,仅有遏止不住的冷意,寒颤顿起。 「大、大人?」士兵见他盯着四皇子,脸色难看,不由惴惴说道。 江簫笙撇开眼,指尖摩娑着刀柄,道:「……无事,今儿个巡逻仔细点,别出差错了。」 「是!」 # 是夜,夜色正浓,一匹驛马撒蹄狂奔,译卒被颠得狼狈,仍紧抱公文袋,面色惶惶闯过关卡,直往皇城而去。 将军府。 江簫笙心事重重,躺在床榻,翻腾了半宿也没睡着,才听府中似有动静,当即翻身而起, 披衣束发,他刚套上鞋履,就见同样装扮潦草的明暘闯了进来,气喘吁吁道:「听说有急件送入宫中,恐怕是边关出事了。」 战争消息犹如星火燎原,一有风吹草动就烧遍全国。仅仅一下午,如今大周上下,无人不知近日齐国残党不死心,屡屡犯境,妄图掠夺泽水,再立门户重现齐国风光。 正是宵禁,长封城内寧静异常,译卒快马而过的动静,很快就让世家贵族们察觉,人心惶惶,风声鹤唳。 江簫笙顾不得多想,碰了碰手串,就囫圇梳洗换装,带上明暘要求面圣。 他火急火燎赶往皇宫,才知不仅仅是他,朝中大半官员都已赶到殿前,各自围绕着两位皇子。想见一见景明帝,都被拦在殿前,不得而入。 江簫笙是朝中新贵,近日深受景明帝信任,人影才出现,就引来所有人的目光,跃跃欲试着要试探。 江簫笙倒是不怵陡然聚集的目光,他状似无意,迅速环顾四週,愕然发现几位皇子,受宠不受宠的都到了,唯独太子不见踪影。 他按了下胸口,那里躺着景明帝交代的布包,看来是没办法趁机交给太子了。 便在此刻,梁百低头弯腰,推门而出,不叫人看清他的神情,逕自走到江簫笙身旁,道:「大人,陛下有请。」 不见外官,景明帝独独召见他的举动,让江簫笙本就盘恆的不安,在这一瞬达到了顶点。 背后遽然爬上一层薄汗,江簫笙一步深一步浅,神经紧绷地随着梁百进了皇帝寝殿。 喀噠一声,他身后门板再度严实紧闭,隔绝了外头冰凉的空气,门内龙涎香混着苦药味的浓烈气息,刺得他头疼。 屋内静悄悄的,连呼吸声都显得放肆,江簫笙不敢轻易动弹,还是梁百关好门,走到他身边,才有动作,「大人,陛下在床上。」 一如他的猜想,景明帝状况极差,连床都下不了,才会将他叫到床边,直接交代事情。 似乎听到了门边的动静,好几名内侍排列在侧,已被掀起的明皇色床帘后,传出景明帝难辨字句的嗓音,「萧、簫笙来了?快到朕前面,朕看不见你。」 内侍大多垂首不语,其中仅一名浅浅抬脸,露出布满冷汗的苍白脸孔,那惊慌神态,让江簫笙心头一凉。 难道是景明帝病情急转而下? 「臣参见陛下。」江簫笙心头已有预期,但真见到景明帝现在的模样,他表面不动声色,实则忍不住暗暗抽了一口气。 不过半天功夫,景明帝病情快速恶化,浑身泛着浓厚的死亡气息,任谁来看,都知道已是回天乏术。 江簫笙前一回见他,他虽然身体不好,至少精神挺足。而今,他眼底那股劲全散了,连带着体内最后那抹生气,跟着颓败倾倒,肌肤上泛起不自然的青白。 景明帝苦苦挣扎,死拽着自己最后那口气不放,「那急报是、是姚方源被、被刺杀,人、人已经没了。」 姚瓚两次借兵,先是运送粮草,再是抵御齐国。 第一回,老王爷深知此为机密大事,送出了心腹;第二回,齐国残兵虽所剩无几,可大周禁不起折腾,老王爷让长子带走了身边精兵,只求能快速结束战争。 这一来二往,竟让有心人逮到把柄,趁机刺杀了姚方源。 「刺杀那人是位厨娘,经验丰厚,又有一手药燉的好手艺,就从泽水城调过去,伺候老王爷调养。」知道景明帝讲不清楚,梁百抹着泪,说:「不曾想,那厨娘竟是泽水被流放守将的情人,接受调令,说是为了刺杀承王爷,替守将报仇。」 江簫笙整个人愣愣的,难以消化这过于庞大的讯息。 姚方源?大周的守护神? 他不愿相信,可转眼看见景明帝大受打击,精气神尽失,他又不得不相信,这件事千真万确。 他立在原地,周围炭盆充足,屋内暖意融融,他却感觉浑身血液都冷了,从头顶逆流到脚底,寒意沁入骨子里,冻住了他的手脚。 像根木头,他呆站许久,才涩声道:「报仇?那守将出事,与王爷何干?」 梁百似是悲从中来,扑通一声跪倒在地,低低哭着,「那,那厨娘说,他偷听到世子爷竟然要借兵去张家管理的商道,就忍不住猜想,那守将或许是因为承王爷狼子野心,为了彻底夺取边关势力,无辜受牵连的牺牲品。」 「荒谬!那守将罪证确凿,王爷从未插手此事,这话……」江簫笙咬牙,艰难挤出字句:「根本是不择手段的泼脏水,谁会相信?」 是了,这理由完全站不住脚。 尤其在世子亲自领兵对抗外敌的当下,要想生硬搬弄承王爷的清名,只会造成反效果,让人不由猜想──莫不会是反过来,张家人趁着世子不在守地,对王爷下手,只为打压姚家? 江簫笙想起木盒里的发簪,又想起至今不见踪影,四皇子的心腹,问道:「刺杀承王爷的兇手,如今何在?」 「畏罪自杀了。」梁百头伏得低低的,哽咽道:「在交代完动机后,包括厨娘,其馀与此案有关,协助她行刺之人,在关押讯问前,全都畏罪自尽了!」 又是自尽已绝人证。江簫笙闭起眼,呼吸粗重,胸口满是难以自抑的汹涌怒火。 按四皇子视所有人为棋子,不择手段的程度,他见齐国倾覆不再,残馀兵力不足一提,临阵反戈,撕毁盟约的机率极高。 没了他的帮助,已无根基的齐国得罪不起他,只能吃下闷亏,拚死一搏全力进攻泽水。 可铁狼军训练精良,本是大周护国之柱,绝非齐国残兵所能攻破,恐怕一照面,他们就会让铁狼精兵彻底踏平,彻底断了传承。 如此,四皇子选择在这时候动用底牌,寧可废了所有安插在边境的暗桩,也要费尽心血刺杀承王爷的意图何在? 「簫笙过来。」景明帝勉强抬起手,气若游丝地说:「那孽子,是在逼老三反呀。」 江簫笙顾不得忌讳,在景明帝身旁单膝跪下,听他呢喃似的,说:「姚方源不忍生灵涂炭,对张家一贯求和,如今却遭张家人刺杀,你让铁狼军如何甘心?」 按姚家当年如日中年,独霸兵权的势力,若非姚方源刻意放任,即便张家有景明帝护航,也无法走到如今地步。 这点,武将们心知肚明。往后几年,姚、张两家虽势不两立,却保有底线,不至于朝对方下死手,顶多在军餉上动动手脚,佔对方便宜。 这份平衡,数十年如一日,终究在姚方源死后,将要走上兵戎相见的程度。 确实,同为一国之兵,相互争斗并非明智之举。但若这些事,发生在景明帝长期身体微恙,帝位交接之际,就显得理所当然。 魏、齐之战落幕,齐国已不堪一击,魏国清理战场需要时日。边关压力骤减,姚家人的存在,顿时从边关铁壁,转变成三皇子登基路上的一块大石头。 「铁狼军要帮姚方源报仇,张家人肯定抵挡不住。」景明帝抬手按在江簫笙手背,「张家要想安然无恙,最好的方法,就是赶紧将三皇子捧上去。」 铁狼军与张家有深仇大恨,待世子收拾完齐国,下一个就该与他们算帐。 偏偏姚方源是坚定的保皇派,就算心爱的徒弟中毒,失了太子实权,也没动摇过他的信念,至多灰心丧志,躲到边关不理俗事。 张家若是能趁铁狼军重振旗鼓前,拱三皇子上位,铁狼军心中再多无奈,再多委屈,在姚方源尸骨未寒之际,都得遵守王爷遗志,以大周皇帝为尊,奉他旨意,不得对付张家人。 「老四怕是看出来了,朕不愿传位与他,又想堂堂正正披上龙袍,才会出此下策,以收拾造反兄弟的好名声,引眾臣捧他上位。」 景明帝喉中发出呵呵气声,嗓音都飘了,还是说着:「风口浪尖上,朕要想在老三动手之前,直接传位于他,断了老四心思,也是不行了。」 承王爷刚走,景明帝就不顾姚家几代挣下的錚錚功劳,为了包庇三皇子,传位于他,这般无情无义,岂不是寒了铁狼军的心,断了国士尽心辅佐的念? 江簫笙脸色苍白,眼底一片阴霾,「陛下,此局并非无解,只是……」 只是需要时间。 查四皇子才是淆乱国子监的元兇需要时间;追姚方源兇手的来歷需要时间。 这一桩桩一件件,江簫笙都有信心,假以时日,耐心追究肯定能水落石出。可如今情势箭在弦上,等景明帝派去的人得到真相,四皇子早扫除全部对手,坐上大位,拥有轻松掩埋事实的权力,无法撼动半分。 这点,景明帝心知肚明,更曾经当过刽子手,亲自斩了太子得知真相的机会。 这是报应吗? 眼眶发红,景明帝想搀着江簫笙的手撑起身子,履试无果,只能瘫在床上,耳边尽是自己濒死的喘息,入目是逼仄的床架。 他富有天地,在最后的时刻,却只拥有这一方床榻,逃离不出。 「朕不能死……」景明帝瞪大眼,像是在骷髏架子上安上硕大的眼珠,十分突兀,模样骇人,「朕只要还活着,就还有机会阻止一切。」 江簫笙见了,不觉可怖,唯有说不出的悲凉,「臣……定当竭力护陛下周全。」 在朝野文武分立,被两位皇子分裂之前,景明帝曾经也有能託付信任的人。可无论是胡千礼,又或是相伴长大的姚方源,全被他弄丢了。 兜兜转转,他满心算计,终归一无所有。 景明帝想笑,却没了气力,眼皮沉沉落下。 当他的雄才壮志染上了恩怨情仇,国家成为家国,他就从天子成了手掌权势的凡夫俗子。 他虚妄的躯体高高在上,心却落到了尘泥,污秽不堪,化作大周离不去的风雪,掩埋了春日的暖,是足以颠覆大周的灾难。 料峭春风吹酒醒(五) 将近天明,树梢新掛晨露,江簫笙踩着霜雪,领着明暘,走在当初姚盛带他踏过的宫中小路。 临到宫门,他取出捂在胸口,带着体温的两封信与皇帝令牌,递予明暘道:「这两封信,其中一封与令牌你带去姚府,走他们的路子,急件交给世子,务必要快。另一件,你得亲自交给太子。」 昨晚,直到最后,他与景明帝都没等到太子,偏偏他又离不开陛下左右,只能将希冀全放到明暘身上。 依照景明帝的盘算,姚瓚应该差不多收拾完了齐国人,正要反转回驻地。 第一封信,便是让姚家当即领兵勤王。若三皇子已反,便将张家主扣下,若三皇子未反,当可吓止所有动乱。 「边关好些武将,虽投身张家阵营,却是承王爷带出来的,虽无名分,实则与承王爷有师徒之义。不过平日政见不同,表面相互抵抗罢了。」江簫笙将信重重拍在明暘宽大的掌心,道:「凭着这份情义,姚家驻地才失了主帅,世子爷要带兵回长封,也不会有人对铁狼军驻地动手,还会暗地护其周全,当可无恙。」 张家人唯恐姚家人此时报復,肯定不敢抽调边关兵力回来。要造反,他们唯有在首都周边,紧急召集能动用的人手,囫圇成军。 这一来二往,必然需要几日,是景明帝争取生机,等待铁狼护主的仅存机会。 届时,只要三皇子没能亲自对景明帝动手,景明帝都有办法保下他,灭了四皇子的算计。 「你当真要留在宫中?」明暘收了信,许久不愿动作,「这里不安全。」 江簫笙頷首,「我必须留下。」 在铁狼军抵达前,江簫笙是景明帝仅存,能安心信任的护卫,根本离不开他。 「你且安心,事发突然,三皇子被逼无奈,孤注一掷,临时凑出来的队伍,未必能对禁军造成太大伤害,又何况是我?」江簫笙道:「四皇子敢如此计画,恐怕是连我的存在,跟陛下必请铁狼勤王都算到了。」 三皇子与张家未必不知,他们仓促成军,未必能成气候,却别无选择,只有叛变一路。 这豪赌,胜率大不大,筹码都没有选择的机会。 见明暘静默半晌,一直没有动作,江簫笙叹了口气,说:「哥,你可还记得,你曾经说过,只要咱们兄弟在一块,总能逢兇化吉。」 这话,以前都是明暘对江簫笙说的,这么多年过去,还是头一回换人说。 晨光渐明,明暘透过裹着细碎尘埃的光丝望向江簫笙,竟是恍惚见到了儿时那个,不会诸事闷在心底,行为战战兢兢,对世界敞开心房的少年。 「你说得对。」明暘垂眸,莫名心口发烫,又喜似悲地说:「我弟弟乐意将这个责任交给我,我一定能做好。」 「那必须的。」江簫笙笑嘻嘻地说,那姿态,竟有几分姚盛的洒脱。 明暘将信收入怀中,与江簫笙轻轻碰拳,就朝着宫外而去。 迎向在江簫笙记忆中,尽头处洒满光亮,希望无穷的前方。 # 日出后的长封大街已有些微人气,明暘不敢松懈,沿途快行于阴影处,低调走了趟门外垂着白灯笼的姚家,确实转告了江簫笙的交代。 姚家管事是在战场上受重伤,退回长封颐养天年的将领,预感很是灵敏,联想这几日长封动静,他有所猜测,当即郑重收下,「必不负陛下所託。」 见明暘面上还有几分踌躇,管事问:「大人可有什么难处?」 明暘抹了把脸,鬱鬱道:「陛下还有要事交代太子殿下,可我想着边关之事要紧,先来了你这,却忘了没有令牌,我恐怕见不了太子。」 管事恍然。 他能这么快相信明暘,替他送信,除了他隐约知道自家少爷与江簫笙私交甚篤,远远见过明暘跟在他身后,最大的原因,便是那块景明帝独有,难以偽造的令牌。 可令牌必须交由世子爷,明暘再去太子府,未必真能见到太子。 「这样。」管事思索片刻,道:「不如你拿我姚家信物请求通传,门卫一定不拦你。」 确如管事所言,有了姚家信物,门卫按照从前殿下嘱咐,并未阻拦明暘,仅是跟随左右监视,由着小廝将他引到太子院落。 明暘一路行来,不仅下人动作轻巧,太子院内更是异常安静,不见奴僕。 「殿下这几日身子不好,除了每日用膳时辰,鲜少出房。」小廝怕他疑惑,解释道:「太子妃怕是殿下警醒,休息不好的缘故,特意让我们离院子远点,不要打扰殿下。」 「原来如此。」明暘有些赧然,可想到江簫笙的嘱託,不得不打扰太子。 不提是景明帝的意思,明暘谨慎地说:「指挥使大人交代,这事必须立刻通知殿下,烦请替我通报一声。」 「大人客气。」小廝不敢耽误这些大人的事,连忙应下,就要敲门通知太子。 可他才抬手,就见小贵子推着太子妃赶来,朝他喝道:「你做什么?不是让你们不能打扰殿下休息吗?」 差点跪下,小廝紧张地解释一番,最后说:『我实在是怕误了殿下大事,请太子妃恕罪。』 太子妃闻言,抬眼扫了明暘一眼,「姚家二公子让你来的?」 明暘垂首,恭敬道:「是。」 太子妃不由冷笑。他了解姚盛的性子,那日他既然选择离开,便是断了心思,再不可能打扰太子,所以这信绝非出于姚二之手。 打从太子中毒之后,但凡接近太子之人,无论出生,太子妃都会再详加调查一次。 明暘此前,虽未曾与太子接触,但将江簫笙似与姚盛关係和睦,太子妃自然不会放过,也知道他有一位异姓兄长,情胜手足。 太子妃本是聪颖,只在太子面前端得温良无害,很快联想到江簫笙如今所在,反应过来,这信极可能出自景明帝之手。 那个毁他爱人,自私自利的昏君! 「既是阿盛的信,交与我便是。」太子妃当即冷了脸,道:「待晚些,殿下起来用膳,我再转交。」 明暘同样沉下脸,「大人交代我要亲自交给殿下,还请太子妃不要为难。」 「放肆!」太子妃用力一拍轮椅扶手,厉声道:「太子岂是你想见就见!」 「太子妃这是要阻止我?」明暘记得姚家与太子关係紧密,实在想不透太子妃何以为难于他,只能硬着头皮与太子妃僵持,不退半步。 小贵子眼见两人争锋相对,情势愈发紧张,连忙让其他人都退下,打算私下劝服明暘,不让人误会殿下与姚盛之间有疙瘩,拒收他的信,「大人,太子殿下才吃了药,您这时候打扰,要坏了疗程,可担待不起呀。」 放平时,明暘早放弃了,又或请求留在太子府,亲自等太子醒来后转交信件。 但想到江簫笙如今一人待在宫中,大周时刻面临动盪,他只得抱拳一礼,说句得罪了,就要硬闯。 却不料,在他出手瞬间,人人皆知腿脚不便的太子妃蹬地而起,对着他当胸就是一掌,毫不留情。 明暘大吃一惊,所幸身体在长年征战中已养出习惯,当即后退半步,避开了这击足已震碎他心脉的杀招。 小贵子吓得手脚发软,扑通一声跪倒在地,想吼又不敢吼,哭丧地低语;「太子妃不行呀!快收手!」 听了小贵子的话,太子妃反而下手愈发狠戾,狠声道:「不是我不收手,是这些人不肯放过殿下!」 明暘不欲动手,正要罢休,太子妃已一脚扫来,逼得他压低身子,惊险擦过,背脊顿时传来一阵刺麻,那边的皮肤应该已经刮破一层。 这是高手! 霎时,明暘意识到他恐怕打不过严前的人,这场缠斗战或不战,决定权全在对方身上,他的踌躇与胆怯,是廝杀间最无用的催命符。 在太子妃凌厉的攻势下,他原本收敛的兇性燃起,在泽水磨出来的野性叫嚣着,必须要反守为攻,不尽全力的话,眼前的人会将他往死里打! 拳拳到肉,两人血肉相搏,一拳一掌毫无保留,目的皆是重伤敌人。明暘显然劲力比太子妃小,在一次闪避未及中,被手肘撞中肚腹,五脏六腑倏然翻搅,呕出一大口浓血,跌跌撞撞往后摔在花园假山上。 咚的一声,明暘后脑杓狠狠撞了上去,身子沿着弧度下滑,浑身软烂地瘫坐在地。 见状,太子妃似乎杀红了眼,粗喘着气,无视小贵子的裂声嘶吼,明暘已无反抗馀力,高高举起拳头,就要往明暘无力低垂的头颅重捶下去── 「住手。」 就在这时,紧闭的房门被推开,葛君暉扶着门板,艰难地朝外走来,「你在做什么?」 相差不过毫厘,太子妃的拳掌停在明暘发顶之上,千钧一发,差点要夺了他的性命。 「殿下你怎么会醒着?」太子妃错愕地侧过身子,脸庞一点点退去血色,乍看之下,竟比明暘还要死白几分。 走得缓慢,葛君暉行到院中,一把推开太子妃,方才还剽悍无敌的人此刻催弱不堪,被太子那双无力的手推得踉蹌,「殿下,我只是……」 「当年中毒过,你以为我会在同一件事上,一再犯错?」抬手止住他的话,太子逕自蹲到明暘身旁,看都不看他一眼,道:「这么多年,我没想过,再次害我的,会是我最无防备之人。」 一天便罢,接连好几日,太子都能感受到自己提不起劲,一沾床便没了意识,又怎会察觉不出,自己又中了毒? 太子妃先前夸口,实际发生了,他才明白自己一点都受不住太子失望的眼神,立时眼眶一红,泪水混着腮边沾染的血末淌下,恰如血泪,「我只是为了保全殿下,凭什么那些人将殿下的仁心当作玩物,召之即来,呼之即去?」 「我以为你懂我。」扶起明暘,葛君暉凄苦地笑:「我读圣贤书,食天子禄,那些人对不住我,与这天下苍生,有何关联?葛氏一族,能不恋权势,却不该手拥权势,却置苍生于死地。」 「太子妃,你这是要我馀生遗憾,怀抱罪孽,生不如死?」 太子妃摇头,嗓音发颤,一句我只是反覆说了无数次,却始终找不到下文,来劝说太子放弃念头。 被人搬动,明暘艰难地抬起眼皮,模糊的视线定了老半天,才勉强从太子妃的反应中,认出将他扶起的人是太子。 指尖发抖,明阳试了好几次,总算伸手入怀,取出仔细保护的信,「殿下,这信我、我总算能亲手交给你了……」 「别说话了,我让人带你去疗伤!」葛君暉示意小贵子来接手,再郑重地接过信,在明暘耳边道:「我收到了,你且好好休息。」 语落,明暘才呼出一口气,放任自己被剧痛侵袭的意识陷入黑暗,彻底昏睡过去。 小贵子手脚机灵,赶忙招呼其他下人过来帮忙,才紧张地赶到展信后,对着信纸发楞的太子身边,「殿下,这院子冷,您还是进屋再看信吧。」 「……不必。这屋我待久了,成天在炭炉旁边闷着,都快忘记真正的阳光,会是什么温度,也该习惯习惯了。」葛君暉忽地没头没尾地说:「这么多年过去,我都快遗忘,父皇才将这玩艺儿送到我身边,真不知道还该不该开心。」 小贵子心生好奇,禁不住诱惑,偷瞧了信纸一眼。就这一眼,当即吓得他跪倒在地,伏地不起。 ──那厚厚一叠的纸张,竟是当年太子中毒的真相与证据,一应人证笔录都已画押用印,以及景明帝亲笔写下的罪己詔,当中字字血泪,笔列数项罪名,悔恨这数年来自己的昏庸无能,教子无方的罪孽。 葛君暉捏着纸,静默良久,才旋过身子,直视太子妃,「你对不起我,让我又体会了一次至亲背叛。」 又开始下雪了。 太子单薄的身子撑不住宽大衣袍,显得骨瘦伶仃,雪花落肩,轻易就佔据了他的肩头,像是能压垮他,「我也对不起你,要违背了答应过你的事。」 「就这样吧。」他似哭又笑:「就罚你我再入牢笼,用馀生赎罪。」 天冷了,寒极抑是暖起。 晴日暖风生麦气(上) 一如景明帝的判断,三皇子欲造反,却无人手,只得派出刺客夜夜试探。 反正三皇子如今已无退路,大不了鱼死网破,谁也别饶过谁。 在三皇子召集人马的期间,江簫笙不仅每日都要与刺客动手,还等不到明暘回归,关于外界的消息,只能从来探望景明帝的臣子口中,一点一点挖掘。 不过几日,因姚方源之死,三皇子与张家名声已入谷底,不仅朝野上下一致抨击,连平民百姓抑是多有唾弃。 这一来二往,四皇子便成了眾望所归,民心所向。 就差一个时机了。江簫笙想。 就算三皇子人手召集不力,抵挡不住禁军,三皇子也只有拚搏一路,才可能争取上位。眼下,就差某个信号,会刺激三皇子立即动手,为自己争取最后一点生机。 双眼熬得通红,又是一晚未眠,江簫笙领兵巡逻,再次于廊道尽头撞见久候的四皇子。 这几日,他已然品到了点位居权势顶端的甜头,气势不同从前的温雅,举手投足多了不少迫人气势。 四皇子脸上掛着笑,眼底却是几分不耐,「江大人,夜深了还在巡逻,当真尽忠职守,毫不懈怠。」 江簫笙拱手,道:「殿下谬讚。」 四皇子并没放过他,又紧着说;「怎会是谬讚?大人连与我吃一顿饭的时间都腾不出来。可不是为了陛下。一刻都不得间?」 似乎是猜到江簫笙又会顾左右而言他,绝不会说出他想要的回覆,四皇子继续说:「听闻大人当年出生于泽水,吃尽苦头,被带回江家,又是一番蹉跎,难道就不想到那些罪魁祸首面前出气?」 江簫笙挑眉,「出气?我既不在乎他们,为何要出气?」 「不在乎?」四皇子像是听到什么可笑的话,笑得前伏后仰,眼角冒出泪花,才缓口气,不敢置信地说:「他们轻视你,如今你有了出息,难道就这么算了?」 四皇子语气过分较真,听得江簫笙一愣,许久才反应过来,他这是在说他自己。 四皇子生母不过一介宫女,出生卑微,就算诞下皇子也未封妃位,就带着四皇子在冷宫角落生活,一如无根浮萍,谁都能踩上一脚,他们唯有随波逐流一种生存方式。 一路走来,四皇子因这出身过得艰苦,如履薄冰,也因这单薄家世,得了景明帝青眼,多有护航。 「江大人,其实我对你多有青睞,实在钦佩你从江府走到独自开府的气魄。」四皇子说:「我曾经觉得你与我多有相似,但怪就怪在,为何你与我终究不是一路人?」 夜深了,四皇子清秀面目在摇曳烛火下一晃一晃,忽明忽暗,破碎而不真实,「真是可惜呀。」 江簫笙不知他深更半夜,特意来与自己说这句话有什么意思,皱眉说道:「只要目标一致,都是为大周好,不同路又如何?」 「不一样的。」四皇子喃喃:「不同路便是敌人,好比同为父皇的儿子,我与那些兄弟终究不同,你总有一天能明白。」 江簫笙不明所以,只当四皇子又在招揽自己,直至隔日入夜,他才恍然。 # 「动作麻利点,陛下用膳耽误不得!」 薰香烟气裊裊,为妨景明帝受寒,天子寝室门窗紧闭,愈发显得味道浓郁,却依旧盖不住他身上那股病气,悬于生与死的腐味。 江簫笙掀帘进入内室,梁百正指着其中一名内侍骂,还是熟面孔,他头一回进宫面圣,行动莽撞挨骂的也是这名内侍。 江簫笙撇开目光,宫中之事他不便插手,眼下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。 走近景明帝床榻,他见天子意识清醒,只是无力出声,简单行礼,就蹲到床沿,轻声说:「铁狼军明日可抵长封城外。」 立时,景明帝混浊眼眸燃起光芒,「好、好呀!」 他早该死了,不过是死死含住最后一口气,等着铁狼军到达,寻回底气收拾四皇子。 讯息是姚府管事让人送进宫的,应是千真万确,领兵者正是姚家两位兄弟。 江簫笙眼底浮起喜意,不仅景明帝,就连他也有如释重负的轻松感,「陛下,我去煎药了,有事您让梁公公来唤我。」 为求事事滴水不漏,江簫笙亲手接过煎药的工作,梁百则是留在景明帝身旁,时刻关切。 许是终于盼来好消息,景明帝难得地有了点精神,笑道:「去罢。」 除了久等的好消息,这晚与往日无差,日常全围绕着养病琐事,江簫笙并未多想,与景明帝简短交谈,就去做自己的工作。 一切,是在他煎完药,与手下捧着药罐子返回天子寝室,才变了大样。 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,腥臭的铁銹味全然覆盖了薰香气息,屋内装潢被人凌乱撞倒,房门口更是倒卧一名一刀封喉,绝了气息的内侍。 「不好!」江簫笙心神大乱,带着人就往景明帝的床榻跑过去。 临到近前,只见梁百护主,死不瞑目扑在同样瞪大眼的景明帝身上,两人皆已断气,绝无生还可能。 「怎么可能。」身后两名禁军手下骇然跪地,只江簫笙仍不敢置信地喃喃:「我回来时,分明门外的侍卫回报,陛下寝室内并无动静……」 禁军经他整顿,早确认并无内奸。如今还能留在景明帝身边侍候的,更是照料皇帝多年的老人,怎么可能会发生这种事? 江簫笙视线飞转,无意间扫过门边倒卧的尸体,不由呼吸一滞──不对!门外禁军不只一位,就算当中藏匿叛徒,也不可能所有人异口同声,都没听到刺客动手的动静。 那么,门边那内侍又是如何不发出一点声音,逃到门边求救的? 果不其然,江簫笙刚要举步,去确认内侍情况,那本该断气的尸体,就猛地蹦起,手掌一抹脖颈,搓开假伤口的贴皮,边哭号边向外跑去:「护驾呀!江簫笙这逆贼叛了,他带人杀了陛下呀!」 一夕之间,风云变色。 所有事彷彿尽在四皇子的掌握之中,无论是卧底许久,对梁百多有不满的内侍;又或是听到江簫笙反了,以为禁军群龙无首,有机可趁杀进宫,却被早有埋伏,收编禁军势力的四皇子,直接瓮中捉鱉的三皇子。 他们在四皇子心中,恐怕比棋子还不如。轻易玩弄股掌之间。 江簫笙被关押在牢中,想透当中蹊蹺,不由感慨,四皇子若是生于乱世,必为一方梟雄。 清晨,一切尘埃落定,替皇帝讨回公道,制止三皇子造反的四皇子站稳脚步,一身凌乱,却异常神气地到监牢探望江簫笙。 两人隔着铁栏杆,四皇子拢了拢大氅,慢悠悠地问:「不知江大人如今可还能说得出『为大周好,不同路又如何』?」 江簫笙盘腿,席地而坐,浑身爬了一层灰,仍然气定神间,「当然。」 四皇子:「即便是为此殉命?」 「殿下此言差矣,你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了你自己,我又怎么会为了你的私慾殉命?」江簫笙笑道:「又何况,殿下未免高兴的太早,在您登上那个位置前,万事皆有可能,不是吗?「 「大人倒是嘴硬。这地步了还顽强抵抗。』四皇子闻言,几乎要笑岔了气:「行吧。待大人问罪那天,我想我肯定能得到大人不同的回答。」 语落,他甩袖而去,虽是大胜而归,仓促起伏的背影,却意外显出几分落荒而逃的狼狈。